蒋兴结婚这天是冬至,天气不好,阴沉沉的天空,像蒙着厚厚的有补丁的灰布,抖落纷纷扬扬潮湿的雪,地上和树上都白了。蒋家新盖的三间庭屋也成了白头翁,只有河水依然清澈,张开大口吞食无数扑面而来的白衣天使。
树上有雪,鸟也不见,村上人也不见,异常沉寂。待花轿进村,唢呐声鞭炮声响起,人们才从屋里出来看热闹。
新娘子叫吴小花,三十里外吴家村人,蒋先云在黄泥坝村的钱媒婆带领下,去女方家看了一次,就定下了这门亲事。
那天,是立春。讲起来是春天了,但还没春天的样子,天气依然寒冷。但地气暖了,墙上的爬山虎藤枝有了绿色,路边的柳树有了鹅黄嫰芽。年龄大的人们,一身冬天的厚实穿戴,照样整齐在身,只是扔掉了围脖。年轻人,有穿夹衣夹袄的了。蒋先云穿得多,走到半路,身上就有些燥热,他解开了三个纽扣。走到吴家村边,身上有些汗津津的了,但他还是把解开的纽扣扣上了。
进门已是中午,桌上饭菜已摆好,吴小花父亲满面春风,招呼客人坐下后,拿起烧酒瓶给大家倒酒。蒋先云服装整洁,注重仪表,他捂住杯口说:“我告诉你,我只喝黄酒。”
女方一边的冯媒婆是个长下巴的胖女人,头大,鼻子也大,两条小鳝鱼,可从两个大鼻孔直进直出。她梳长髻,穿花布大襟棉袄,她狡诈的眼睛盯住蒋先云的大嘴,振振有词地说:“男人哪有不喝烧酒的,我陪你喝,你给我点面子。”
蒋先云不好示弱,只好让倒烧酒。七八杯下肚,蒋先云想不喝,两个媒婆不让,花言巧语有条不紊地劝酒,不依不饶地你一杯她一杯。蒋先云不能在女人面前拜下风,只好客随主便,喝了一杯又一杯。没多久,就肚热头昏,有点晕晕乎乎飘飘然,他那圆润的洪钟般的笑声也大了,笑得浑身颤抖声震房顶。此时,冯媒婆的小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请君入瓮的笑意,不失时机地去里屋,把姑娘领出来,让蒋先云相看。
姑娘高身量,梳一条粗粗的长辫,穿绿色大襟右衽衣服,衣服宽大,衣长到膝,袖管也宽大,袖长过腕;下身是白色大腰大管长裤。她低着头,咪细着眼,手绢掩面,一副羞答答的样子。
蒋先云问她话,她只是点头,蒋先云觉得姑娘个头不小,体态丰满,不像十六岁,和二十岁的差不多,身大力不亏,肯定能干活。
冯媒婆见风使舵,眼神游移飘忽地说:“姑娘爱干活,不爱说话,有点麻……”
蒋先云忙说:“我告诉你,爱干活好,不爱说话好,君子讷于言,麻利人心灵手巧。”
“那就定了?”冯媒婆眼睛避开蒋先云的视线问。
“定了,定了。”晕晕乎乎的蒋先云满意地说。
蒋先云离开女方家,外面的冷风一吹,酒吹走一半,人清醒了许多,觉得没看清姑娘模样,也没说什么话,想回去一趟,又有点不好意思,有点犹豫。看看天上的云彩,有点像自家的房屋,像在门口张望的妻子、义子,再看看偏西的太阳,觉得走到家也不早了,便打消了回头看的念头,大步往家走。/apk/ 无广告、更新最快。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下载:/apk/敬请您来体验无广告阅读app爱读免费小说app
“哇。”姑娘点点头,声音像黄蜂扇动翅膀的嗡嗡声。
“屋里冷不冷?”
“哇。”姑娘点点头,声音像黄蜂扇动翅膀的嗡嗡声。
“睡觉吧?”
“哇。”姑娘还是点点头,声音还是像黄蜂扇动翅膀的嗡嗡声。
蒋兴想:义父说姑娘不爱说话,还真是惜字如金,也就不再说话,脱衣钻入被窝,被窝里冰凉,睡了好一会儿还是凉凉的。他掀开吴小花的被子钻了进去,姑娘朝里转过身去,蒋兴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扳了过来。他觉得姑娘肩膀浑圆,皮肤细腻光滑,伸手去摸她的脸,姑娘抓住他的手,他也抓住姑娘的水,小手温热柔软,手指似小泥鳅。他腾出一只手去摸她的胸部,姑娘兴奋得直喘气,身上很是温暖;他便顺势又摸她的腰和大腿,原先觉得冷的蒋兴,此时浑身发热,不觉得困也不觉得累,反倒有浑身力气没处使之感。
第二天早晨,蒋兴一脸倦容,吴小花脸上却荡漾着喜气,脸颊绯红,胸部高挺,走路有力,眼神既幸福又羞怯,像猫刚美餐了一条鱼一样。
此时,蒋兴才仔细看到吴小花的面容,吓了一跳,顿时呆若木鸡。新娘子脂粉擦去,露出一脸麻子,说话“哇哇”叫,比划着手势,原来是个哑巴。
人倒是勤快,看到竹筐里有几件脏衣服,便把羞涩丢到一边,端起竹筐,拿着棒槌,上码头洗衣服去了。
蒋兴在灶台上煎鸡蛋做团子,由于心不在焉,煎蛋煎糊了,和米粉多放了水,团子软如面条。蒋先云默默在灶下烧火,火光映红他一双火焰熊熊的眼睛,铁青的脸上布满愁云,不时唉声叹气。昨天亲家离开时才告诉他,女儿是麻脸,还是个哑巴,请多担待。
原来,冯媒婆为了促成婚事捞好处,两头说谎,在女方那头,说蒋家是皇塘首富,田地千亩还有钱庄,钱多得没数。老话说,家里有钱胜过朝中有人,你女儿嫁给他,一辈子过好日子,你也有享不完的福。
吴小花父亲是个大个子,络腮胡子长到耳根后面,他性格比较温和,是善良淳朴之人。他看着前面人家屋顶烟囱上的青烟说,那就不是门当户对了,高攀不上,冯媒婆说,嫁过去就一家人了,就门当户对了,你就沾光享福了。
吴小花父亲说:“就怕人家嫌弃小花长相和不会说话。”
冯媒婆闻到了糖水鸡蛋的味道,她自信地说:“反正不见面,凭我一张嘴,死人也能说活。”
吴小花父亲说:“说谎骗人不好吧,结了婚就会知道的,别弄个不欢而散。”
冯媒婆说:“生米煮成熟饭,知道也晚了,散不了,只能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了。你按我说的办就行,小花的缺点等办完喜事,你再告诉蒋家。”
昨天下午,办完婚事,新娘入了洞房,亲家才告知实情,蒋先云气得浑身发抖,几乎要用头撞墙。等亲家走后,他拦住了说谎的冯媒婆,真想一刀砍了她,但他忍住了,只是狠狠地打了她一记耳光,愤怒责问:“臭婊子!女人是哑巴你瞒着?”
“我说啦,说小花不爱说话。”冯媒婆捂住脸,瞪着甲鱼眼诡辩说。
“是不爱说话还是不会说话啊?”
“你没问呀。”穿大花衣服的冯媒婆心虚害怕,神不守舍,竭力狡辩。
“我告诉你,臭婊子!脸上有麻子你也不说?”
“我说她有点麻,我还没说完,是你自己说麻利人好,心灵手巧的。”冯媒婆强词夺理地说。
“滚!臭婊子!”蒋先云又狠狠打了她一嘴巴,冯媒婆捂着被打疼得火辣辣的脸跑了。
在灶下烧火的蒋先云此时想起,心里很不是滋味,他曾夸口眼力好,苍蝇从眼前飞过,都分得清公母,没想到看人脸都看不清,他忧郁而内疚地对义子说:“爸对不起你,多喝了点酒,让媒婆骗了,没想到小花是个哑巴,还是麻子。”
蒋兴是仁义厚道之人,一番思考后决定面对现实,心里也平静了,他闻着麦草燃烧的香味,坦荡安详地说:“爸也别自责,媒婆哪有不说假话的。”
“我告诉你,我吃了早饭就上街,找钱媒婆退婚!把小花休了,大不了彩礼钱不要了。”
“外面下雨呢。”蒋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说,密集的雨丝横扫过树头,树枝自怨自艾地往下滴水,散发出雨水和草叶味。他虽然心里不乐意,但不赞成退婚,他说,“和谁过日子都是过,娶进门了就她吧。退婚再娶还要花银子,把小花休了,对她名声不好,姑娘家名声不好,长相又不好,还是哑巴,怎么再嫁人呢。”
“想想窝囊,凭我们的家境,凭你的模样才干,怎么也不能娶个哑巴麻子呀。我告诉你,庄稼不好误一季,老婆不好误一世。”
“娶妻娶德不娶色,我看她身体好能干活,人也不懒,一早就去码头洗衣服了,性格也好,脸上总是笑眯眯的。”蒋兴说。
蒋先云又说:“苗好一半谷,妻好一半福,一辈子没个人说话,多苦。我告诉你,人说哑巴遗传,弄不好生下的孩子也是哑巴得糟心一辈子。”
“不说话还省得拌嘴生气,哑巴好像不传,西街头的姜哑巴,两口子都哑,两个女儿说话好着呢。”蒋兴安慰义父,也安慰自己。
大雨滂沱,风呼啸着,继续裹挟着没意志的雨,在田野上狂奔,雨雾交织在一起,笼罩着树木和房屋,在风雨的喧嚣声中,有的植物愁眉苦脸,有的植物充满快乐。
蒋兴娶了个家境不好脸有麻子的哑巴,村上人有的惋惜,有的高兴。何富贵幸灾乐祸地喝起了黄酒,过了一天,傍晚又喝黄酒,喝了几口,砸吧砸吧嘴便不开心了。就像打了胜仗,没有什么战利品,他闷闷不乐地说:“还是他家精明,丑妻家中宝,不会红杏出墙,你打她骂她也能忍着,漂亮家境好的,谁让人欺负啊?姓蒋的真会算计,他家是娶了一头埋头苦干的牛啊,他家沾大便宜了。”
按习俗,结婚三日回门,蒋先云心里有气,不想让小两口回门,说:“我告诉你,别去了,省省力气,省点钱。”
蒋兴说:“小花不会说话,人不傻,不回门会难过的,女儿女婿不回门,娘家父母会不放心,要着急的。”
“他家还不放心?自家干的什么事不知道?”
“我们不去,小花村上人会议论,吴家也丢面子。”
“我告诉你,是他家先让我家丢面子,一表人才的儿子娶了个哑巴姑娘,还是麻子,我的脸都丢到芦塘里去了,我都怕上街了,怕人家说三道四戳脊梁骨。”蒋先云的脸像梅雨季节的天,满肚子都是气。
“不管怎么说,小花是无辜的,还是按老规矩办吧。”
蒋兴说了半天,义父同意了:“你厚道,我告诉你,你乐意就行。”
早饭前,蒋兴先喂了猪食,一大桶猪食倒入石头食槽,三头七、八十斤重的黑猪不再哼哼拱地,围在食槽边大吃起来,六只大耳朵快乐地抖动着。看到三头猪肚子吃得滚圆,蒋兴欣慰地笑了,到晚上回来喂没问题。早饭后,他戴上黑色瓜皮帽,推着独轮车,前去吴家村。车上一边坐着吴小花,一边放着酒肉礼物,木头轱辘转着,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。
天气很好,风徐徐吹着,不再声嘶力竭地呼啸,不再搅得人心神不宁。太阳透过路边杨树的缝隙,往蒋兴那勤劳厚道的身体上洒下片片金币样的阳光。
老两口见女婿长得英俊,彬彬有礼,出手还大方,很是喜欢。小花母亲乐呵呵地说:“小花真是好福气,找了这么好的人家,我们也跟着沾光了。”
媒婆说了不少假话,有一句话是真的,吴小花屁股大,会生孩子。结婚两个月就不见红,怀上了孩子,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,家里的喜乐气氛在变浓。
蒋先云为后继有人高兴,觉得儿媳脸上的麻子也不那么难看,就像烧饼上的芝麻,虽然麻麻点点,吃起来香香的。
惠珍的疯病似乎也好了许多,常站在西墙边,对过往的村上人说:“我家小花要生娃了。”
十月下旬,连续几天细雨霏霏,那一粒粒雨滴,犹如一粒粒水晶球,饱满而圆滑,晶亮闪耀,滴在地上,溅起白色的水花,很快消失在泥水中。天气转凉,人们的衣着增加,吴小花添了衣服,隆起的肚子像半个西瓜扣在肚皮上。
她胃口不好,想吃酸的东西,想吃酸梅,想吃酸枣,皇塘街上没有,蒋兴就去常州买。买了些酸梅等水果,回来洗了给妻子吃,吴小花吃了便吐,以为是正常反应,大家都没在意。
半夜,吴小花肚子痛得“哇哇”叫,下床又吐又拉。上床不久,又起来上马桶,连拉了四、五次,后来一次,没走到马桶就拉在裤子里,蒋兴忙帮着换衣服、擦身子,屋里弥漫着难闻的臭味。
吃过早饭,蒋兴上街请郎中李厚霖来看病,他瘦长个,头窄长,穿褐色长衫,戴紫色瓜皮帽,他擅长内科,看病谦和耐心。进门后,他坐到床前,给脸色蜡黄的吴小花搭脉看舌苔,看后沉思了一会儿,用毛笔开了药方,说吃上几付药就好了。
蒋兴送走郎中,去药房抓了药,回来架起砂锅熬药,用豆萁烧火,灰少火好,没多会儿便开了锅。蒋兴揭开锅,用一根筷子搅搅,一股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在屋里。
药熬好放温,蒋兴端给小花喝,喝了又吐,连续几付都是如此。拉也止不住,拉到第五天,拉出的是带黑血的粘液,吐的是绿色的粘液,人瘦得变了形,眼眶凹陷,脸色青黑,双手撑着想起起不来。第七天晚上,半睡半醒的蒋兴突然发现小花坐了起来,“哇哇”喊叫,以为她是饿了要吃东西,忙起身点亮蜡烛,下床去拿吃的,小花却往后一倒,头歪在枕头上,眼一闭脚一蹬,一动不动了。她像一只模样难看的丑小鸭,刚刚欢喜了几天就命丧黄泉了。
蒋兴抱着小花渐渐变冷的身体心如刀割,泪如泉涌,他想共度一生的人却早早离他去了。
天亮以后,村子苏醒不久,赤裸裸的阳光照射到房屋和菜地,照射到不幸的蒋兴背上。他心情痛苦步履匆匆去丈人家报丧,脚上的黑鞋沾满田埂上的尘土和草的露水。丈母娘过度悲伤情绪失控,揪住蒋兴的衣服又捶又骂,说他害死了小花,丈人拉开了,说:“富贵在天,生死有命,是女儿命薄,享不了福,别怪人家。”中午饭是米饭,菜是白萝卜炖豆腐,还有苦瓜汤。蒋兴没有食欲,吃了半碗饭,吃了两块豆腐,汤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,觉得人生的辛酸尽在有苦味的苦瓜汤中。
从丈人家返回,走到大塘岸边,已是夕阳西下,路边是枯藤老树,树上栖有红耳鸟、啄木鸟、卷毛鸟。塘里荷花是花落叶枯,残叶黄茎在萧瑟秋风中发抖。小沟塘周围的杨树落叶过半,黄叶落在地上变成泥尘,掉在水中游鱼啄食,蒋兴看到叶落花谢,心头凄凉,肝肠欲断。
转眼中秋节到了,蒋兴对义父说,小花虽已去世,但自己曾是吴家女婿,想买些月饼等礼物去看望一下小花父母,义父通情达理,说:“你去吧,想送什么就买点什么。”
蒋兴便买了月饼和酒前往,春节也带礼物前去拜年,小花的哥哥结婚时,蒋兴也送了厚礼,这让吴小花的父母很是感激、感动,逢人便夸蒋兴人好,仁义善良。
记住地址:新文院小说 xwyxs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