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 七品巡察(1 / 1)

长天万里 洪起 1872 字 8个月前

嘉庆十二年(1807年),六月。

高淳、溧水一带的天出了毛病,人们抬头总不见太阳,只看见满天的乌云,只看见天天下的雨,不是毛毛细雨,而是像模像样的暴雨。石臼湖、固城湖多处决口泛滥,洪水肆无忌惮地进入千家万户,争先恐后地推墙掀屋,村庄田野成了汪洋泽国,少数树头在水面上挣扎,惊慌失措地看着顺流而下的浮肿的死羊、死猪、死人,还有离开主人家的随波逐流的脸盆、桌椅、木桶、木鞋。

大水灾过后,庄稼绝收,丧心病狂的老天爷似乎意犹未尽,又流行起瘟疫,无数百姓贫病而亡,到处饿殍载道。朝廷从国库下拨一百万两银子赈灾,因高淳是重灾区,分给五十万两赈银。任命蒋天禹为七品巡察,前往高淳督察赈银发放情况。

蒋天禹身材高大,头大额宽,眉黑眼鼓。他宽厚大度也嫉恶如仇,世上不平事多,他笑少怒多,常怒目圆睁,使两只不显山露水的乌溜溜的大眼睛,渐渐鼓突,显得铁面铮铮神情威严。他带着随从李又昌、兰天明和仆人焦二怀,于六月下旬进入高淳境内。此时洪水已退,田野一片荒芜,庄稼倒伏在地,上面满是残酷无情的洪水冲下的淤泥。

沿途皆是无家可归和逃荒要饭的人们,一个个蓬头垢面、破衣烂衫、面黄肌瘦,乞讨的人跪在路边,朝人们不停磕头叫唤:“可怜可怜,给一口吃的。”

有的人在路边卖孩子,几个铜板几斤粮食就能买一个。饿死的人没人埋葬,尸体腐烂发臭,苍蝇嗡嗡乱飞,臭味在空气中横冲直撞。

蒋天禹站在潮湿的泥地上,心情沉重,恨不得将野草变成食物,将泥沙变成金珠,使所有灾民都温饱,使千家万户都富裕。他恨不得将自己抗灾救民之心换成仙霖,洗尽众多灾民的愁和苦。他想到朝廷已拨下五十万两赈银,应该救济了不少灾民,不应该有如此多的饿殍和离乡背井的灾民。他有些大惑不解,便一面令随从施舍救助灾民,一面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灾民询问,“朝廷拨了赈灾银子,县衙没给你们?”

人们摇摇头,有胆大的人直言不讳地说:“知县是贪官,朝廷拨的银子,早进了他的口袋,怎么会到百姓手里?”

蒋天禹听了,眼睛冒火,怒上心头,大眼鼓突,催促随从快走。

下午,大风哀鸣的声调低了,天空昏暗,灰云层层叠叠铺满天空,厚厚的云层中只剩下几个黄色的裂缝。

蒋天禹一行人到县衙时,天空完全暗了下来,苍穹紧闭,沉甸甸地压在头顶。知县谭保中连忙出来迎接,他五短身材,肥头大耳,眉毛散乱,看人时斜着眼,老鼠一样的双眼滴溜溜转。谭保中这个极端自私雁过拔毛的贪官,挂在口头的话是:“当官不发财,请我也不来。”

遇到灾荒,他觉得是发财的良机,一边谎报灾民人数冒领赈银,一边缩减实发数目大肆克扣,这一增一减,他多领了十万两银子,其中五万两进了自己的腰包。

蒋天禹一行来督查赈银发放,他一下慌了手脚,但很快镇定下来。这几年,他接待朝廷、省、府巡视监察的官员不少,都是雷声大雨点小,只要盛情款待,吃好喝好,送些银子礼物,便逢凶化吉平安无事。何况蒋天禹是个新上任的钦差,没有经验,应该不难糊弄,应该不会成为他幸福生活的破坏者。他领来人到县衙议事厅,这里已经备好茶水、点心、水果,他满脸堆笑地说:“蒋钦差一路辛苦,先休息一会儿,晚上我为各位接风洗尘。”

县衙的几个人目光转向蒋天禹,只见他一身正气,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下众人,眼如利剑直盯着贪婪的谭知县问:“朝廷拨的五十万两赈银都发下去了没有?”

谭知县谄笑着回答:“回钦差话,已下发四十五万两,还有五万两未发,明细都有账可查。”

“赈银发下去了,一路上怎么还有那么多逃荒要饭的,还有不少饿死的人?”蒋天禹神情严肃,嗓音深沉浑厚。

“这正是让人头疼的事,高淳挨着安徽,那边也遭灾了,那些逃荒要饭的都是安徽灾民,是冒充高淳灾民的。”

“邑有流亡愧俸钱,不管是安徽的、高淳的,是灾民都得救济。不是还有五万两银子么,赶快买粮支锅烧粥,救济灾民,不能再饿死人。我在路上问了些灾民,他们是当地人,也不知道朝廷有赈银,没领到赈银,是怎么回事?”

谭知县有些紧张,瞳孔放大,眼珠左右乱转,额上冒出汗珠,故作镇静地说:“不可能!不可能!都发下去了,也可能有的还压在保长手上,我们再催催。钦差大人还是先住下,先吃饭,我岳父家别院不错,离县衙也近,办事方便,就住那里吧。”

蒋天禹有些反感,冷下脸说:“你是知县,该知道朝廷有规定:朝廷和省一级官员到府县巡视,择清静庙宇暂寓,不得借居富家别业,彼此结纳,以免发生请托、贿赂、营私等弊害。”

谭知县有些尴尬,如坐针毡,身体扭动,心神不宁,不时把目光移向别处,他讪笑着说:“我知道,只是本县城里的华严寺进了水,还没来得及收拾,又脏又破,以前还闹过鬼,并不是清静庙宇。”

蒋天禹正义凛然地说道:“我不怕鬼,就住华严寺了,待会儿你把县里赈银簿册和户口清册给我送去。晚上不用接风,想到路上那么多灾民,那么多饿殍,山珍海味也吃不下,我们自己随便吃点就行了。”

华严寺有三排房子两个院子,入住不久,谭知县拿着赈灾账册和户口清册来到蒋天禹的房间,先把一大包银子往桌上一放,哈着腰说:“钦差大人忠君爱民,看到受苦人心里难受,我也一样。当地情况复杂,你看到的乞丐有真有假。当地有三种乞丐,一种是装可怜,磕头作揖,破衣烂衫,装病装残。另一种假装卖儿卖女博取同情,其实也非真卖。第三种是年富力强却好逸恶劳,出来乞讨和盗抢。大人不要当真,特别是有些安徽人就以乞讨为生,并非灾民。”

谭知县又指了指银子,眼神散乱,一脸假笑地说:“这是一点心意,请钦差大人笑纳。”

蒋天禹是廉洁和疾恶如仇之人,那一大包银子如一堆臭牛粪让他恶心,他义正词严地斥责说:“你身为一县父母官,不体恤百姓却来花言巧语,倒打一耙!你没见那么多饿死之人?没见那么多挖野菜吃树皮瘦得皮包骨之人?银子不用去救济灾民,却用来贿赂本官,你官德何在!良心何在!”

谭知县受了训斥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违心地奉承道:“钦差大人有屈子之风,世人皆浊我独清,世人皆醉我独醒,敬佩,敬佩!”

“滚!”蒋天禹大吼一声。

谭知县欲言又止,又羞又怒,卷起银子灰溜溜地走了。

谭知县热脸贴冷屁股,恼羞成怒,心里想着如何杀了这个软硬不吃的钦差,是动刀还是下毒,是今天晚上,还是过几天再说。

蒋天禹看着谭知县狗熊一般的背影,眼光流露轻蔑和厌恶,心想:洪水把百姓的财产冲走,也把一些官吏的良心道德都冲走了,百姓骂他贪官一点也没错,不贪哪来银子送人?自己一定要不负朝廷重托,要把事实查清楚,让贪官污吏受到惩处!

天上乌云密布,黑乎乎一片,不见星月,华严寺的三排房子两个院子,全都隐没在黑暗和寂静里了,偶尔有几声让人心惊肉跳的猫头鹰的叫声。

蒋天禹晚饭喝了一碗菜粥,就在油灯下仔细查看账册,一直看到半夜饥肠辘辘时,才上床睡觉。房外是风声呼啸和鸟的哀鸣,房内是黑暗的房顶和老鼠的窸窸窣窣,皮包骨头的灾民从蒋天禹脑海蹒跚而过,风声鸟声似灾民的哭泣声。他心里很是悲愤,忍不住长吁短叹,好久未能入眠。/apk/

次日一早,他对李又昌、兰天明和焦二怀说:“账册上看不出什么破绽,我们要按账上的记载到村里去核对。我和二怀一组,你们二人一组分头下去核实,若有虚假,我们汇总回去奏报朝廷。”

四个人由近及远,逐村逐户核对,用了一个月的时间,基本核查清楚:谭知县虚报冒领十万两银子,自己从中贪污了五万两。

准备回京前的一个傍晚,天空压着沉沉乌云,森然密布的乌云中电光闪闪,似乎要把乌云撕扯成碎片,和雨水一起扔到地上。风助雨势,淅淅沥沥的雨很快变成瓢泼大雨。蒋天禹凭窗看雨,大雨像一堵墙向破庙席卷而来,雨水倾泻在树叶和草叶上,又翻滚到泥地上,他的心也跟着翻滚,但愿明天不下雨,下乡路好走些。忽然,他觉得肚子疼,身体有些不适,李又昌也说肚子痛,兰天明提议,反正证据确凿,只剩了一个村子就不必核查了,等老爷身体好了就直接回京复命。

蒋天禹不同意,说:“我和又昌身体不好,你俩没事,你俩就把这最后一个村子核查一下,我们行船行到岸边,取经取到西天,不要把一个村子拉下。”

要去的村子离县城最远,兰天明、焦二怀一早动身,办完事回到庙里,天已经黑了。二人直接去敲蒋天禹的房门,听屋内没人回应,便推门而进,屋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。焦二怀点上油灯一看吓坏了,桌上的饭没吃完,蒋天禹悬挂在房梁上,兰天明忙站到凳子上,伸手去探了探蒋天禹的口鼻,已经没了气息,目光不再坚毅深邃,他赶快解开绳子把人放下来,二人把蒋天禹在床上放好,人已经僵硬冰凉,如一块大石头一般,看来死的时间已经不短了。

记住地址:新文院小说 xwyxs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