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贤出门时,还没下雨,走了三里地,下起了小雨,雨不大,他没打伞,继续在纷飞的细雨中前行,任晶莹的雨珠在头上轻抚。走到到双桥镇时,雨停了,夕阳照着大地,万物洁净如洗,田野涂上了一层亮色,湿漉漉的树叶和草叶上,水珠闪着微光。/
双桥镇在长江边,离皇塘五十里,是有名的刀具制作小镇。双桥镇的刀具制作历史悠久、工艺精湛、锋利耐用、名扬江南江北。
百家铁匠铺中,郝记铁铺是翘楚,郝师傅是公认的匠师,好多铁匠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,郝师傅打造的刀具也是远近闻名,有歌谣说:“小小双桥镇,百家铁匠店,镇内打铁声,镇外听得见,要买好刀具,郝记在南街。”
他的铺子在南北长街的南端,三间门面房朝西,檐下“郝记铁铺”的大牌子,老远就能看得见。店后有三间住房,中间是个小院,两边黄泥围墙。围墙外是一排苦楝树,树高过了围墙,树冠上洒满阳光。院中有一口井,有一棵石榴树,还有一小块地方种着茄子和莴苣。那井、那树、那茄子和莴苣,从样子颜色看,好像都是锤子锻打出来的。
店内挂着人们夸赞郝记的锦旗:“刀店传名本姓郝,两边更有李同苗,诸君试刀分明认,赤字旁边有耳刀”。
郝师傅体魄强壮,肌肉发达,肤色黝黑,肩膀圆壮发亮,胸厚背阔,头颅宽大,两耳上端足有八寸,一双打铁的手黑乎乎且布满老茧。打铁时,他身穿粗布衣,腰系黑皮围裙,脖子上围一条毛巾,手拎铁锤虎虎生风。他一声“嘿哟”,又一声“嘿哟”,与铁锤的叮当声彼此呼应,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呐喊而抖动,泛出古铜色的光,那光与铁砧上迸溅的火星交相辉映。
他的技艺好,性格豪爽义气,还有点倔强傲气,为人处世按自己的理念办事。百家铁匠铺的师傅们都与同行保持一致,唯刀行头头马首是瞻,不敢越雷池一步。蒋康来拜师学艺,家人和两个徒弟都反对,因为双桥镇刀行有条行规,每家铁匠铺子的师傅只能带两个徒弟,违者严惩。郝铁匠想起蒋兴的交情,爽快地说:“既来之则安之,我收下你这个徒弟了。”
大徒弟毛戈,年近三十,身材矮胖,肚子圆,头像长歪的番瓜,辫子盘在头上,远看像个没编好的小笆斗。他小时得过天花,脸上坑洼不平,眼睛歪斜,左眼大右眼小,下巴上有稀稀拉拉短短的黄胡子。他嘴巴大,好夸夸其谈,似乎什么都懂。他大嘴的另一个本事是在饭桌上,吃得又快又多,声音还大,可与抢食的公猪一决高下。他还好色,爱说男女风流事,见了漂亮女人斜眼盯着看,仿佛那女人身上有花似的。他嘴大心眼不大,狭隘小气妒贤嫉能,他斜着眼提醒郝师傅:“我们不能收他,不能不守规矩。两年前,东街连记铁匠铺多带了一个徒弟,连师傅被打断了一条腿,现在还瘸着呢。”
郝师傅把抽灭的烟锅在铁砧上敲敲,烟灰落到满是铁屑的地上,他愤愤不平地说道:“什么破行规!刀打不好卖不动,还不让别人多带徒弟多打刀?有本事把刀打好!”
红日瞳瞳,云水蒙蒙,清晨的小镇静谧安详。蒋康知道当学徒的规矩,天亮即起,先洒水扫地,屋里扫完扫街面,别家扫门前一半街面,蒋康全扫。扫完街面,开铺板、打水、烧火、升炉子。饭后洗碗、洗锅,捅开炉子、添煤、拉风箱,给师傅当下手,掌钳、抡大锤。他勤快、聪明,时间不长,就赢得了师傅一家的喜爱。
黄昏,喧闹了一天的小镇安静下来,没了铁锤敲打铁砧金属时的火星飞溅,没了此起彼伏的“叮当、叮当”的铿锵锤击声,没了商贩们时高时低的叫卖声,没了乱哄哄的人挤人肩碰肩。一半的铁匠铺子关了门,郝记铁铺上了一半门板,一半开着。
郝师傅和蒋康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,享受着清新微凉的晚风。郝师傅抽旱烟,烟锅里面有红红的火星,如将熄灭的炉膛。蒋康看着西边的天空,夕阳收走了最后的余晖,天空很蓝很干净,没有一点杂质的淡蓝色,清远、幽深、淡雅。西南方向有一些洁白的云缓缓流动,如脂如奶如羊群,又像蓝缎上散落的雪花、梨花,皇塘该在那一大块梨花的下边。
“蒋康,你看什么,想家了?”郝师傅说话间,吐出一口青烟,袅袅上升。他喜欢话语不多人聪明勤快的蒋康,希望多教他一些技艺。
“没有,我看天空,很干净、很好看。”蒋康说。
“没错,干净让人喜欢,人和天一样。”郝师傅转头朝屋里看了一眼,毛戈没在,毛戈手脚不干净,有一次趁他不在,偷打了两把刀送人。郝师傅知道后,狠狠揍了他一顿,额上还留下了铜钱大小的疤,是郝师傅用火钳戳的。
“师傅,同样的铁、同样的火,为何你打的刀就比别人的好,客人都喜欢买你打的刀呢?”
郝师傅眼睛闪着光亮,微微一笑,说:“戏法人人会变,各有巧妙不同,这里面有诀窍也有笨功夫。带刃的刀要加钢立骨,要做好不同钢铁的搭配。刀要快要舍得下力气多打,百炼成钢,像和面要反复揉,做出的面条才筋道是一个道理。淬火很有讲究,淬火过度,则损钢刃;淬火欠缺,则锋刃崩豁。淬火的温度、时间都要把握好,刀的韧性才好。有的刀淬火要用鸡血,这样的刀锋利耐磨,坚韧兼备不崩刃。”
郝师傅停了一会儿又说:“好刀光打得好还不行,还要会磨,这里有学问。你看我都是晚上在屋里磨刀,白天杂音多听不清,晚上静了,能听到磨刀声的细微变化,先粗磨再细磨,再整刀研磨,这样磨出来的刀,能削铁如泥。”
蒋康钦佩地点点头,心想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,郝师傅就是打铁行业的状元。
“听杨宁说土匪逼你打刀,刀架在你脖子上,价钱随你出,你都不干,你不怕死,还怕银子烫手?”
郝师傅轻蔑地一笑,指指脖子上一寸长的刀疤说:“土匪的刀也挺快,在这儿划了一个疤。我对他们说,杀人的刀我不会打,我打的刀都在铺子刀架上,随便买。”
“铺子里的菜刀、杀猪刀也能杀人的。”
“那不一样,土匪的刀是专门杀人的。”
有人挑了一担泔水过去,街道上留下怪怪的臭味,郝师傅在地上磕掉烟灰,边装烟丝边说:“从明天开始,烧火洗碗这些杂事你别干了,让你师娘和小红做,你就在前边专心学打铁手艺。”
“没关系,闲着也是闲着。”
“闲着就歇歇,打铁拉风箱、抡大锤挺累的。”
蒋康看着郝师傅紫铜色的脸、闪动发亮的眸子,心里感动,常听人说学徒是很苦的,师傅是把徒弟当奴仆一样使唤的,头两年烧饭洗衣带孩子,提尿壶倒马桶,除了洗屁股什么都得干,稍不如意还要打骂,没想到郝师傅这个外表粗犷严厉的打铁汉子,不仅技艺精湛,还是个仁义善良、通情达理有爱心之人。
暮色降临,成群的蝙蝠在老屋子的上空飞来飞去,发出尖细的叫声。从街的北头有五六个人大声嚷嚷着走过来,为首的是双桥镇刀具行会的会长陈川,他四十出头,扁头,三角眼,身穿深色长衫,挺着大肚子,背后长辫子垂到了臀部。郝师傅看到他就有气,对蒋康说:“狗来了,你进屋里去。”
“郝师傅,你铺子里有几个徒弟呢?”陈川双手叉腰,站在郝师傅面前,眼镜蛇一样的眼睛盯着屋里,不怀好意地问。
“两个。”郝师傅看也不看他,继续抽旱烟。
“明明三个,你骗谁呢?”陈川气势汹汹,耍着会长的威风。
“新来的不是学徒,就一年时间,来历练历练的!”郝师傅眉毛高高挑起,几乎要扎进头皮。
“你又说鬼话了,拉风箱抡大锤还不是学徒?”陈川一副威严的家长样子。
郝师傅正义凛然地说:“就不是学徒,是上门女婿,家里人不能帮忙干活么?”
陈川眼神横射,仿佛有刺,话语也句句带刺:“你就编吧,婚书拿来看看,撒谎倒来得快!我警告你!十天之内让他滚蛋!破坏行规,后果自负!”
郝师傅腾地一下站起来,眼睛瞪得大大的,大声说:“老子不是吓大的!老子不怕,凭本事吃饭,出力气挣钱。什么破行规,哪朝哪代的?皇帝都换了不少了。”
“你嘴硬吧,有你后悔的时候!”陈川大声吼叫着,吼完,转身带着几个走狗似的铁匠走了。
郝师傅像铁砧一样静静地站着,眼中射出轻蔑和愤怒的光芒。
蒋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,他从屋里出来,对站在黑暗中的郝师傅说:“不让多带徒弟我就不学了,回去跟我爸说一下,换个地方。”
郝师傅满脸怒气,眼睛冒火,口气坚决地说:“不理他,当他放屁!”
“就怕他们为难你,他们人多。”
“我有数,想咬上一口的畜生不少,我不怕。”
这天早上,蒋康照例洒水扫街后去厨房帮着烧火,十六岁的小红把他推开了,笑说:“我爸说了,不让你帮厨了,你别来了。”
蒋康无事,就到前面捅开了湿煤封着的炉子,湿煤已干,一捅开,便裂成一道道红红的口子,风箱一拉,几缕火苗便窜了起来,像绽放的朵朵红花。
他用铲子盛煤,撒了一层又撒一层,接着开始“呼啦、呼啦”拉动风箱,炉子里先是焦黄色的烟,接着是熊熊燃烧的一伸一缩的火焰。他一手拉风箱,一手用铁钳夹了两块薄铁板塞进煤火中,一会儿,铁板便变红变软如红玉一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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