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的北头有一座破庙,前后二进,前面大殿已破败不堪,几尊菩萨有的缺胳膊少腿,有的没脑袋,很是凄惨。白天有人在庙里杀猪宰羊,拉屎撒尿,空气里弥漫着粪尿臭味。
杨宁是当地人,小时候来这里玩过。数九寒冬,破庙附近的小河结了厚厚的冰。他穿棉衣戴棉帽,和小伙伴们在河上滑冰。人站在冰拖上,两手抓住两根冰撑使劲,冰拖在冰面上飞速滑行,冰拖后面,是亮晶晶的冰痕。有时相互撞在一起,一个个摔得四仰八叉,爬起来,哈哈大笑,拍拍屁股,继续向前滑。滑累了,就到破庙里烤火取暖,顺便烤红薯吃。童年时代冰封的小河,没多少香火的破庙,给杨宁带来了不少乐趣。
菩萨的台座上,搁着一盏油灯,火苗在风中摇曳,随时可能熄灭。借着昏黄的灯光,蒋康看到郝师傅被绑在圆柱上,像刀砍斧凿没完工的木头神雕。他已经死了,脑袋下倾,头皮破裂,像砸烂的西瓜,浆汁向外溢流着。身上的衣服被扯破,血迹斑斑,样子非常凄惨,一看就知是遭到了恐怖的毒打。
二人脸上的表情无比痛苦,他们把绳子解开,把有些僵硬的尸体搁在小推车上。台座上搁着的油灯火苗被风吹灭了,周围一片黑暗。漆黑的夜空亮起一道闪电,接着一声惊雷,劈开了苍穹,天空变成了蓝色,云团被劈得支离破碎。
蒋康推车,杨宁扶着,带血肉模糊的师傅返回铺子。师娘和小红见到郝师傅的惨状悲痛万分,难过得浑身发抖,失声痛哭,那是极度绝望的人撕心裂肺的哭声,这天塌地陷般的打击,让母女二人痛不欲生,师娘好几次用头去撞墙,都被蒋康抱住了。
二人哭到天蒙蒙亮,嗓子哭哑,泪水哭干,木然地看着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的郝师傅。
毛戈从前屋过来了,小红厉声问:“毛戈,你和我爸一道去的刀行,我爸怎么死的?”
“我不知道,我被关在行会的里面屋里,不知道师傅被带到哪去了。”毛戈假装不知情,紧张不安的视线晃动不定。
“你撒谎,我爸死了,你倒是好好的,没良心的东西!”小红很讨厌他的人品和言行。
“我也挨打了,这儿都打破了。”毛戈指着脸上自己划的伤口说。
对面铁匠铺的魏师傅过来了,看了郝师傅的尸体,气愤地说:“都是同行,下手这么狠,不就是多收一个徒弟么,屁大的事,就要人命!”
吃了早饭,行会的会长陈川带几个人来了,假惺惺地说:“这事儿是谁干的,行会要查,就算违反了行规,也不能打死人呀!按规矩,家里有困难的,行会给买一个棺材,出人帮助办丧事。现在天热,抓紧把丧事办了。郝师傅死了,郝记铁铺就由大徒弟毛戈负责,什么时候把铺名也改一下,毛戈,这些事儿你负责。”
毛戈点头哈腰,喜形于色地说:“知道了,按会长说的办。”
五天以后的晚上,蒋康已经上床,毛戈来到屋里,只见他头发梳得油光,上身穿苏绸短衫,下面是碧纱长裤,他表情冷漠地问:“蒋康,师傅去世了,丧事也办完了,你什么时候走啊?”
“后天是师傅头七,我想去师傅坟上烧纸后回去。”
“人没了,烧不烧纸无所谓,你不是有别的想法吧。”毛戈话中带刺。
蒋康没有搭理他,眼中满是鄙夷愤恨之色。
大约二更时分,蒋康被尿憋醒,起来撒了尿,回屋刚要上床,听到前面屋里有惊叫声。蒋康一愣,听出是毛戈的声音,接着又是一声惨叫,他忙推醒杨宁,说:“毛戈在叫喊。”
毛戈睡在前面南边的一间屋里,除了床和柜子,便是铁和煤,堆了有半间屋子。
蒋康来到前面房间,只见毛戈血肉模糊地斜躺在木板床上,上身赤裸,胸口有几个口子往外流血,下身一条白布短裤已被鲜血染红,他已断气,刚死不久,脚还动了一下。床头柜前地上坐着小红,上身穿的短袖白衣也被鲜血染红,她背靠床头柜,一手搭在床上,一手放在地上。搭在床上的手里面握着一把双刃短刀,蒋康认出那正是小红给他看的虎骨柄短刀,刀上全是血,黑漆刀鞘横在小红身边,小红的脖子和胸口有两处刀口,鲜血汨汨外流,染红了白衫,露在外面的臂膀皮肤依然细腻紧绷,依然很白,如雪如脂,脸不像平日红润了,像褪色的海棠花。
她睁开眼微微一笑,把沾满鲜血的短刀上的血在白裙上擦掉,对蒋康说:“真是好刀!杀狗的好刀。我把爹娘的仇报了,这刀送给你了,这次是真的。”她说得很费力,喘着气又笑了一下,用更微弱的的声音说,“我陪爹娘去了。”说完,闭上了眼,虎骨柄短刀从手中滑落横在胸前,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,过早凋谢了。
蒋康上前扶她,大声叫喊,“来人呀!来人呀!”他连续大叫,叫得牙齿打颤、喉咙快要裂开,他对进来的杨宁说,“快去叫郎中。”
“叫哪个郎中?”杨宁有点惊慌失措。
“最近的,姓葛的。”
杨宁慌乱转身,被门槛绊了一跤,摔倒在地,他起身摸摸摔痛的腿,看看蒋康怀中的小红,脸色苍白,眼神黯淡,上前用手指试试鼻息,悲伤地说,“不行了,没气了。”
蒋康也觉得小红的身体越来越重,用手去摸小红的手腕,没有了脉搏的跳动,皮肤也凉了,泪水忍不住流下来,他吼道:“把毛戈拖下来!把没有良心的东西拉出去喂狗!把小红放床上。”
杨宁抓住毛戈的双脚踝,像拖死狗一样拖下床扔到煤堆旁;蒋兴扶小红的头,杨宁抬腿把小红放到床上。
杨宁忽然想到了师娘,说:“师娘呢?不会还在睡吧,我们去看看她。”
二人小跑着到后面卧室,师娘一动不动躺在床上,身旁是一条白布带,颈部有挂痕,房梁上有一道明显的绳印,下面有一张方凳,身体已经僵硬且冰凉。
蒋康想,蝼蚁尚且贪生,人为何要自杀呢?师娘一定是太悲伤绝望了。他明白了,在三个去世的人中,师娘是第一个。小红发现时,母亲已自尽身亡。痛不欲生的她将母亲解下,安放在床上后,唯一的念头就是报仇。她知道毛戈是害死爹娘的罪魁祸首,她拿刀去了前屋,几刀捅死了毛戈之后,把刀对准自己,连捅了两刀。
蒋康和杨宁把母女俩的尸体并排放在堂屋的两块门板上,打了一盆水,用毛巾把小红脸上、身上的血擦干净,换上干净衣服和一双新的绣花鞋,把师娘半睁的眼睛抹了闭上,蒋康把小红要送给他的虎骨柄短刀搁在她的臂下,让她带到阴间防身用。
忙完这些,天大亮了,东边的天空先白后红,血一般的红。一会儿,太阳像大红血球腾空而起,血光四射,照红半边天空。
除了郝记铁铺,双桥镇上百家铁匠铺子都开张了,风箱“呼呼”响,煤火在炉中熊熊燃烧,很红很亮,血一样的红。“叮当、叮当”的锤击声此起彼伏,敲在铁砧上,也敲在蒋康心中,它敲得铁板火花四溅,敲得蒋康无可救赎的胸口发紧,肝断心碎。
杨宁眉头紧蹙着说:“郝师傅一家在当地没什么亲戚,刀行肯定不管,办丧事还得花钱,怎么办呢?”
“我爸与郝师傅是好朋友,这事也得让他知道,我回去一趟,让我爸来处理。”蒋康说。
“这是个办法,那你回去,我在这里看着。”
蒋康走了两里多路,听得后面人声嘈杂,回头一看,是行会的会长陈川带了十几个铁匠追过来了。蒋康不知何事,停下脚步,一帮人到了面前,不由分说,就用麻绳把蒋康捆了起来。
“我犯什么罪啦,把我绑起来。”
“你杀了人,你和杨宁杀了四个人。”陈川冷笑一声说。/apk/
“我没杀人,人不是我杀的。”
“不是你杀的,你逃什么?”
“我没逃,我是——”
人们不听蒋康辩解,把他推推搡搡弄回镇里,和杨宁一起绑在破庙的木柱上。陈川既想嫁祸于人,又怕二人说出真相,不敢把二人送官府,准备下半夜把二人弄死后再报官,就说二人见财起意,杀了四人偷了财物想逃。被抓回后,人们因为义愤,下手重了,把两个杀人犯打死了。
蒋康被绑到破庙圆柱上时,茅小龙一行三人离开茅山,带了几斤新茶前往皇塘,准备在蒋兴家吃了饭去双桥镇,找铁匠师傅郝金生打刀。他知道蒋兴与郝金生熟,想请他写封信给郝金生,别去了吃闭门羹。
“太好了,我家老大正拜他为师学手艺呢,我这就给你写信。”蒋兴高兴地说。
茅小龙一行三人来到双桥镇时,天色已晚,在一家客栈住下,准备明天吃了早饭去郝记铁铺。睡到半夜,听到门外有嘈杂之声,不知什么情况,忙起身看,有七八个黑影脚步匆匆从门前过去了。
“深更半夜出什么事了?”茅小龙问客栈老板。
“郝记铁铺一家被杀了,说是他两个徒弟杀的,两个徒弟被抓了关在北街破庙里呢。”
茅小龙吃了一惊,叫上两个随从,带了短刀便往北街去。他们去得真是时候,几个铁匠正在用竹竿木棍打人。茅小龙认得头破血流的蒋康,怒吼一声“住手!”上前一刀,砍断了一个凶手的手,那人惨叫倒地。几个铁匠见来者不善,扔下凶器,拔腿就跑。
两个跑得慢的铁匠被摁在地上,老实交代了陈川让他们弄死二人的情况。茅小龙解开捆绑蒋康和杨宁身上的麻绳,押着两个凶手去陈川家,录了口供,将陈川杀了,把他的人头和签字画押的口供送往县衙。茅小龙又找人把郝师傅一家三口埋了,和蒋康一道回家。
天下着濛濛细雨,漫漫长路上,就茅小龙蒋康两个疲倦悲伤的身影。蒋康衣服湿透了,有雨水,也有泪水。他往前面看,道路田野也湿透了,白色的雾,像裹尸布一样飘荡在空中,白雾上方有一片黑呦呦的云彩,形状有点像郝铁匠的高大身影。
心如刀割的蒋康在心里说,师傅,对不住啊,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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