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家庄被大塘、尧塘三面包围,村里人种的田,大多数在大塘的西边、北边,滔滔的河水,就像愚公家门前的两座山,去田里干活,看得见田过不去,要绕一个大圈才行,来往的路程比上街还远。
义父在世时,蒋兴提过修桥,义父以不为天下先婉拒,但他要做这件好事之心一直未泯。去年秋天割稻时,他挑一担一百多斤的稻捆回村,走了十几分钟,累得筋疲力尽,他又动了修桥的念头。
上个月,有人捎信给他,说裘昆到常州孟河看病,被茅山上派的人杀了,压在他心头的乌云散了,他既高兴又有些感慨,觉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,人生在世,还是要多做好事。郝师傅的去世,又让他觉得人生无常,天有不测风云,说不定哪一天人就没了,要做好事要抓紧,这两个念头更加坚定了他建桥之心。/apk/
这天上午有雾,乳汁一样的雾弥漫在大塘、田野和房前屋后。有的地方雾被风吹开,阳光立即射了进来。
十点钟,蒋兴去何富贵家提修桥的事。何富贵坐在太师椅上,两腿张开,低着头,颈部筋肉像老牛脖子下的垂肉一般松弛,他双手捏着旱烟管“滋滋”地抽烟,头也不抬,冷冷地说:“修桥,还不如修庙呢。”
“我不赞成修庙。”蒋兴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菩萨能管通行的事?能管穿衣吃饭?过日子还不是要靠我们自己这些活菩萨。真要烧香磕头,白兔、白龙塘也有庙呢。”
“我说话就是放屁!要修就修吧,你家养猫、堵缺口也没问我呀?你家说了算,何家庄要改蒋家庄了。”何富贵阴阳怪气地说。
蒋兴被烟呛了一下,连咳了几下,他看何富贵一脸不高兴,知道他为两件小事耿耿于怀。蒋兴也心里不快,觉得多说无用,咬着牙回了家。
何富贵老祖宗属鼠,猫鼠是仇敌,他家不养猫,村上人家也不敢养猫,家里和田里的老鼠多得成灾,吃粮食咬家具和衣物,胆子也大,光天化日敢出来与猪狗争食。
美兰新做的一件衣服,因为一块糖糕在口袋里忘了拿出来,衣服就被咬烂,一家人都很心疼。
刚巧西街饭店养的花猫生了小猫,蒋兴就抱了一只回来,别看猫小,三个月后,“喵喵”一叫,老鼠就不敢动了。
一家人高兴了,何富贵却不高兴,手捻着冷漠的小胡子,阴阳怪气地说:“蒋家有钱了,不把村规村俗放在眼里了。”
在大塘西边,蒋家有一块地与何家挨着,何家的地低,稻田需要水时,自家不车水,总是扒开缺口放蒋家田里的水。
有一次,刚用龙骨水车车了半天水,稻田里有了二寸深的积水,一个湿漉漉的晚上过来,稻田又干了,水都不知去向。长工马通山再车水后,晚上就在屋后看着,想看看是谁在捣鬼。十点多钟,天色黑暗,蚊子嗡嗡飞,空气纹丝不动,繁星布满天空,得意洋洋地眨着眼,仿佛占了什么便宜似的。一个黑影从村里出来,肩上扛着锹,直奔两家之间的田埂。
马通山认出了那个人,知道水是怎么跑到何家的田里去了。他很恼火,要蒋兴找何富贵说一说,要放水也打个招呼,可以多车些水,蒋兴说,“放就放吧,都是邻居,又是邻田。”
马通山觉得蒋兴太仁义了,也就不再说什么,但心里有气。后来灌水以后,马通山就在屋后看着,只要何家有人去扒缺口放水,待何家人走开,他就带上铁锹,去把扒开的缺口堵上,还用脚在上边踩结实,让缺口处滴水不漏。
如此你来我往几次拔河后,何富贵不高兴了,想着怎么报复。进入雨季,天如破了一样,下了停,停了又下,刮东风下,刮西风下,刮什么风都下。雨下多了,水漫过田埂,从高处往低处流,空气中都是烂草气和物品受潮的霉味。何富贵看到蒋家田里的水流到自家田里,便上门兴师问罪来了,“蒋兴,我家田里不缺水,你家田里的水别流到我家田里。”
蒋兴知道他是借题发挥,只好笑着赔不是,等何富贵走后,他对马通山说,“老马,以后别再堵缺口了,何家放水就让他放,就当田埂不好,漏水。”
马通山虽不乐意,还是答应了,今年没再堵缺口,何富贵也高兴了,对蒋兴说,“近邻胜远亲,一个村上和睦最要紧,不要为小事计较。”
往事如烟,蒋兴摇摇头,往事摇去,满脑子里又是眼下建桥的事。
前天上午,他又去找何富贵,又提出建桥的事,何富贵摇摇他那胖圆脑袋说,“你真爱管闲事,不可思议。”
“怎么是闲事呢,我们的田都在大塘对面呢。”
“千百年来就没桥,田不也种了,日子不也过了?路远路近,佃户一样交租,长工一样干活,造了桥,少走路省了力,佃户也不多交租,长工也不少拿工钱,大塘绕村如护城河,还安全呢。”
“有什么安全,坏人和盗贼不能从东边南边进村么?”
“你要修桥也行,修桥的钱必须按户均摊。”
蒋兴听他这么说,心里有些气愤,他压住怒火,心平气和地说:“我们村上有一半的人家没有田地,靠当长工靠种租田过日子,好的能填饱肚子,差的人家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,一家人在饥寒交迫的泥坑里打滚,穷得叮当响的人家,怎么拿得出钱?”
“也不都穷,你必须问问符家、陈家,还有别的人家,他们都同意,也愿意拿钱,我也不反对。”
昨天上午,蒋兴约了村上人家,今天上午商议建桥的事。傍晚天阴了,刮起了东北风,气温骤降还下起了雪。
蒋兴晚上起来撒尿,看看窗外,雪花还在飘,他好半天睡不着,修桥的决心像魔鬼一样迷住了他的心,他担心下雪天冷,有些人不来开会。/
早上起来,灰蒙蒙的天空中云块凝结在一起,地上一层白雪,如玉如面,西北风吹着,空气中弥漫着冰雪和柴火气味。太阳从云层中出来了,照着落叶后枯枝朝天的杨柳,喜鹊在枝头四下张望,麻雀叽叽喳喳叫唤。蒋兴心情也好了,从布袋里抓了一把碎米,向楸树下的麻雀扔去,两只喜鹊也下来抢食。他拍拍手,又搓搓手,冰冷的肌肤和呼出的热气,显示出空气的凛冽。他早早端了七、八张长板凳放在东墙边,让大家边晒太阳边议事。
陈老大五十岁,体格健壮,满脸风霜;他身体结实,方头,两耳上下前后尺寸差不多。他是个勤俭有目标的人,立志通过苦干增收和节约开支成为村上第三富户。他和弟弟陈老二分家分了八亩地,又租种了何富贵家十亩地,十八亩地的农活很忙,他和妻子、儿子儿媳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,不到肚子饿得干不动活不吃饭,不到天黑看不见不收工。
农闲时,弟弟陈老二外出颂春挣外快,他则外出拾粪。庄稼一枝花,全靠肥当家;寒天不冻勤织女,荒年不饿苦耕人;这些民谚他烂熟于心,常用来教育儿女们。他身上常有两种味,或是粪味,或是庄稼味。他最恨两件事:一是晚上没太阳不能干活;二是大塘太大,河上没桥,一年到头不知多走多少路,农忙时他便带饭在田头吃,省得中午来回走路,耽误功夫。
他最赞成修桥,今日破天荒没出去拾粪,一早来到蒋兴家东墙根,看到符加杰已坐在靠墙的长凳上,陈老大朝符加杰点点头,坐在他旁边,身体向前弯,两腿两脚并拢,双手放在膝盖上。
符加杰比陈老大胖些,圆头,眼睛小,阳光直射或盯着人看时,眼睛便眯成一条缝,像猫眼一样。他不干活时,穿旧蓝布长棉袍,戴浅窝黑色旧小毡帽,只能遮住小半个脑袋。他自视清高,但见解庸俗,谈吐像秧田一样平整,喜欢人云亦云。每天干什么活,地里庄稼使什么肥,他都是傻子过年看街坊,要站在门口楸树下东张西望一会儿再定。穿戴也是如此,他原先冬天戴帽子,后来见多数人不戴,今年也不戴了。
陈老大倒是想戴帽子,但舍不得买帽子,把长辫子盘在头顶当帽子,穿的是带五、六个补丁的旧棉袄,为了暖和,腰间系了根草绳。
符加杰也想当村上第三富户,他家种的田和陈老大家差不多,租种的是蒋兴家的田,每亩田租比何家少二斗,这让陈老大嫉妒,也让他担心争不到第三富户的位置,他想改租蒋家的田,可是没人退租,这让陈老大着急生气,也让符加杰自豪高兴。
符加杰与陈老大同龄,两人都看不起对方。两人碰到一起,便像猫和狗碰在一起就要打架,或是各自自吹自擂,或互贬取乐。陈老大吹自己抓过大鱼,杀过大蟒,说他爷爷栽的一棵桃树,两层楼高,开花时千朵万朵压枝低,结的果半间屋子放不下。符加杰吹自己一顿吃过半只羊,一口咬下野猪的半个耳朵。说她奶奶养的一头黑猪,比大牯牛个大力气大,他爷爷耕田不用牛,就用那头大黑猪,耕起田来健步如飞,小伙子都追不上。
今天,陈老大怕符加杰又吹出什么不好对付的新名堂,便先开口说:“老符,你去过吕城没有?”
“吕城谁没去过。”符加杰不以为然地说。
“我陈家祠堂在吕城,老祖宗陈八是武举人。”
符加杰轻蔑地一笑,说:“我符家祠堂在后庄村,老祖宗当过巡检,在南通杀过东洋鬼子。”
“陈八精通武艺、力大无比,人称陈八大王,和各地的大力士摔跤,他总用别人的身体擦地。有一年夏天,官家有一艘粮船行到镇内泰宝桥下,河水湍急,船过不去,十几个人都拉不动,陈八大王见了,一拍胸,伸出腿一样粗的胳膊说:一边去!我来拉。他一个人握住了缆绳,轻轻松松就把粮船拉过了桥,脸不红心不跳,多了不起!”
“光有点蛮力有什么了不起?我家老祖宗符葆大王武艺超群,臂力过人,常使六十三斤重的板门刀,手下有庄兵三千。朱元璋起义时,邀他出兵打当涂,许诺黄金万两。符葆大王说:我谁也不帮,按兵不动,此事令朱元璋耿耿于怀,当皇帝后下令,符姓人不得参加科考。后来符家子弟上书海瑞,海瑞找皇帝说理,皇帝才改了圣旨。你看我家祖宗,有本事还有骨气,不受贿不贪利。”
陈老大看到蒋兴走了过来,说:“蒋兴,你说陈八大王厉害还是符葆大王厉害?陈家与符家,谁家祖宗有本事?”
蒋兴说:“你们两个吹牛都厉害,我也吹个牛,助助兴。”
人们听蒋兴说要吹牛,都不再说话,眼睛盯着蒋兴微笑的脸。
蒋兴说:“有两个人吹自己村里的桥,一个人说我们村的桥宽,一条船从桥下过,进了桥洞,过了一个时辰船头才出来;另一个人说他们村上的桥高,一个人从桥上跳河自杀,没等到落水,已在半空中饿死了。”
众人大笑,有人说:“这两个村上的桥都不得了。”
蒋兴说:“吹牛归吹牛,修桥是利己利民积德行善的好事,我们今天就商议一下修桥的事。”
陈老大两腿并拢,双手交叉于腿上,头向前倾着说:“修桥,我一百个赞成。”
符加杰耷拉着脑袋,向前耸着肩说:“我不反对修桥,我想老祖宗一直不修桥,也有他们的道理,是不是怕坏了风水?好多算命的到村上来,都说何家庄风水好,修了桥,种田是方便了,少绕远了,要是坏了风水引起灾难,后悔就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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