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年夏天,是个流火的季节,愤怒的太阳热似火球,把天空烧得通红,把大地烤得滚烫,炎热马不停蹄地光顾千家万户,草屋如开锅的蒸笼,瓦房如冒烟的砖窑,门前的石头如出炉的铁板,水泼上去“滋滋”的响。空气也烤热了,不管什么风,吹来的都是滚滚热浪,小草树叶蔫而失色。狗趴在荫凉处伸出猩红的长舌,颤抖着身子大喘气。知了也受不了,夜以继日地叫着“热死了!热死了!”
人热得跳,植物热得笑。昼夜高温加之充沛的水分,催着草木庄稼猛长,站在田头可以听到水稻“吱吱”拔节声,几天不见便高一寸,便是一个新模样,似有人助长。旱地里的瓜果突飞猛进地长,今天拳头大手指长,过几日便脑袋大胳膊长了。
人在夏季也长得快,蒋康最小的儿子春北今年八岁,头已冒出八仙桌面,五岁的女儿春桃也头顶到桌沿了。
不过,热归热,却一直不下雨。从立夏前二十天到现在已近百日无雨,持续高温干旱,河流水位不断降低,田地干裂了缝,好多禾苗枯死,树和草都干卷了叶。小河小塘都见了底,被太阳晒得如乌龟背一样,开出一块块纵横交叉的裂纹。
千亩芦塘干到了底,风吹塘底尘土飞扬,百年未见的塘底大石头,露出庐山真面目,上面的字清晰可见,是明朝人刻的字:见我如见鬼。
不少村庄人畜饮水困难,要到几里外的地方挑水。何家庄尚好,大塘小沟塘干了,尧塘中间有个大井塘始终有水。
据老辈人讲,大井塘千百年来没干过,下面有暗河通着东海龙宫。村上人大桶小桶,或挑或抬,到大井塘取水。大井塘有水,人们也有烦恼,每隔五天,大井塘底下便向上冒黑水,有腥臭味,如清水中掺入了屎尿或脏血,食之便上吐下泻,有人说,这是水底下的马头蟒在拉屎撒尿。
有人向蒋兴提议,趁现在水位低,马头蟒无处可逃,将其捕杀,省得以后再受其害。
村上有好些人见过这怪物,头像马头,身子像巨蟒,三四丈长,黑色,游起来飞快,水花四溅,像洋鬼子的小火轮。
尧塘十几亩水面,因为有它在,很少捕到鱼,也没人敢下水游泳。曾经有两个过路人到河边洗脚时,被马头蟒吞食,只留下衣服漂出水面。
蒋兴摸摸有些花白头发的脑袋,青春年华如黑发,不知不觉中掉落了,他说:“我老了,蒋康是甲长,找他说吧。”
蒋康听了大家的呼声,到干了的河底去看了一下。此时河底只剩下中间的大井塘,水与塘底平,直径有七八丈。蒋康往里扔一块半干塘泥,井塘水突然低下去二三尺,马头蟒似乎受了惊吓,有所恐惧地下潜了。过了片刻,水位又呼呼地上升,上升到原位,还冒出不少气泡,如大锅水烧开沸腾似的。
蒋康心想:这怪物真厉害,有翻江倒海之力,到底是什么呢?他知道街上荆族长家藏书多,去他家借了《水经注》来看。书中有这样的记载:“源潭湛濑,有鲜鱼色黑,身五丈,头如马首,伺人入水便来为害”。
按照书中描述,这大井塘中的马头蟒,大概就是郦道元说的马首鱼。这怪物如洋鬼子一样,只要有机会就要害人,你不杀它,它要吃你。唯有乘现在干河之机,将马头蟒杀死在大井塘,才能使它不再兴风作浪为非作歹,才能保村民安宁。
如何捕杀马头蟒?蒋康想了两天,决定把它诱上水面,用鱼叉铁锹杀之。
这一天,蒋康让大儿子春东上街,买了一只猪蹄膀,剖开取出骨头,埋入一只大秤铁钩,铁钩尾环系上大拇指粗的麻绳。准备就绪,蒋康招呼村上青壮年,带上钉耙、铁锹前去尧塘捕杀马头蟒。
村上来看热闹的人不少,胆小的女人和孩子站在岸边柳树下观看,男人们下到干了的塘底,围在大井塘的周围看。
春东把猪蹄膀抛入中心水面,“嘭”的一声响,溅起一圈水花,塘水“哗”的一下落了一尺多,一会儿又涨了一尺多,泛黄的水面荡起微波。人们感到了水中马头蟒的威力,似乎闻到了一股股血腥味,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,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,他们害怕马头蟒冲出水面,张开血盆大口咬人。
恐惧的人们的眼睛盯着圆圆的大井塘,看着慢慢恢复了平静的浑浊的水面。四个小伙子紧握住麻绳的末端,眼睛盯着大拇指粗的麻绳,像钓鱼看着浮漂,又像拔河等比赛开始的命令,只等马头蟒咬钩后往后拉。那麻绳是新的,黄黄的颜色,那么粗的麻绳拽上千斤的重物是不会断的。
蒋康上前握住麻绳拉了拉,没有什么重量,显然马头蟒没有吞食。他有点后悔,马头蟒爱吃鱼,应该买一条大鱼,把铁钩藏在鱼腹中做诱饵,他想叫人们收绳换饵。就在此时,拽绳的小伙子们感到绳子绷紧了,麻绳在往水下拉,力量还很大,他们有点拽不住麻绳了,有人喊:“快来人!我们拉不住了。”
四个人扔下手中的工具上前来帮着拉绳子,八个人身体后仰紧紧拉着粗麻绳,拉了一二尺拉不动了,像拔河一样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强手,他们感到了马头蟒的巨大力量,又有人叫喊:“马头蟒力气太大了,多来些人拉!”
蒋康摇摇手,大声说:“别再加人了,别再使劲了,万一拉豁了嘴,拉脱了钩就麻烦了。趁马头蟒口中有东西,就这么拽着,下去一个人用铁锹捅死它!”
众人面面相觑,主意是不错,可谁敢下到深不见底的大井塘下面去呢?谁敢去杀马头蟒呢?它嘴比脸盆大,还不一口就把人吞下去?就算口中有钩子扎住,它的尾巴一卷一拍也能致人于死地。
蒋康的目光在人们的脸上扫过,那眼光似乎带刺带火,谁碰到便避开,不是低下头,就是歪头看远方,仿佛地上和天上有宝贝有美景似的。
二十三岁,身体健壮如牛的铁蛋与蒋康四目相对时,他的眼睛没躲,但面红耳赤地说:“蒋叔,我水性不好,不会扎猛子,憋不住气,一下水就呛水,就头昏。”
蒋康微微一笑说:“你要下,我也不让,你下去不是给马头蟒送点心吃了。”
人们看着铁蛋笑了,铁蛋的脸更红了,局促不安地低下头。
蒋康的目光停在了儿子春东身上,这是个身材很好体格健壮的年轻人,脸型肤色也好,长方形脸,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,眉毛如剑,两眼如井,又黑又亮;嘴角上挑,显得开朗和善。他书念得好,还有力气,会点武功,身上肌肉骄人。
那是因为洋人的军舰开进了长江,最近处离皇塘只有四十几里,人们感到愤怒而又恐慌,各种传言四起,为了自保自卫,荆家祠堂开了武馆,教人习武。春东春南兄弟上午在祠塾念书,下午便去武馆习武。学了两年,在一次上百人参加的比武中,春东拿了第一。他也是游泳高手,在水下潜几分钟一点事也没有。更重要的是他志向高远,有必要苦其心志,让他受点委屈吃点苦头。
春东见父亲目光对着自己,问:“要我下去?”
“你不下去谁下去?什么叫先天下之忧而忧?”父亲反问,目光炯炯且坚毅尖锐。
春东点点头,脚步没动,心跳一下子加快了。他虽然有勇气,但想起水下那怪物,不禁打了一个寒战。
去年夏天,天气多变诡异,一会儿晴空万里、碧空如洗,一会儿又天低云暗、乌云密布,很快由风轻云淡变成暴风骤雨。同一时辰十里不同天,隔埂不同雨,镇上太阳高照莺歌燕舞,乡下电闪雷鸣大雨如注。
雨过天晴,他拿着铁锹去稻田看水。走到尧塘边,听得有人大喊救命。他忙跑了过去,只见马头蟒出来了,身子如一艘方头翘起的小船,张开的大嘴堪比大缸,它咬住了一个十几岁男孩的双腿,把男孩往河中间拖,男孩的双手扑打着水。春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想用铁锹去铲它又够不着,想下水去救又实在不敢,犹豫之间,男孩已没入水中,很快一股血水涌出,马头蟒与孩子俱没了踪影。
第二天,人们看到河面上漂着男孩被撕烂的衣服,看来马头蟒吃肉吃骨不吃衣服。
那次所见让春东恐惧,后来每当走到尧塘边,都不敢靠近河边走,仿佛旁边就是万丈深渊,他是担心被马头蟒冲上来拖下水。这件事也让过路的人害怕,不敢抄近从尧塘边走,更不敢到河边洗手喝水,更别说下河游泳。
他知道父亲是对己严对人宽的人,即使是人家该做的事,也是商量的口气:“行不行”,“能不能”,对家人就没商量。自己是家里老大,是念圣贤书的人,要学先贤,豪言壮语不能嘴上说说,既然遇到了危难事,要有人挺身而出,他就义不容辞,就是死也得下。他这么想,怦怦狂跳的心跳,变得缓慢了,他镇定地对父亲说:“我下去。”
“挑一把快一些的铁锹,”蒋康神情严峻地说,他知道下去的危险,不光是有勇气进行。
井塘边上插着十几把铁锹,春东从中挑了一把柄圆光直、锹头尖利、锹身亮光闪闪的铁锹,脱了白色对襟褂子,只穿白色粗布短裤,赤着脚,一步一步走向水塘中间。在水到脖子处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,发现父亲也在看他,眼中闪着期待又担忧的泪光。他忙头往前一倾,屁股一抬,一个猛子潜入水中,水面上留下一圈涟漪。
蒋康看着那慢慢扩大的涟漪,想起了很多往事。
十几年光景,像梦一般过去了,光阴真快啊,当年自己还是个体格魁梧的英俊青年,胡须稀疏柔软,儿子在大塘里戏水还光着屁股,如今儿子下水都穿着裤子了。
有一次,妻子开玩笑说:“嫁你时床一张,一下生了儿两双。”
蒋康微笑着纠正说:“说得不对,还有一个千金。”
今年春东十七岁、春南十四岁、春西十一岁、春北八岁、春桃五岁。
四个儿子的长相,老大老二像父亲,老三老四像母亲。性格也不同,老大憨厚、老二机灵、老三急躁好斗,在祠塾里常与伙伴们打架,老四淘气好玩,早上干净衣服出去,晚上回来就不成样子了,满是尘土污渍,有时还扯破,白褂子的布片垂在裤裆前,有孩子边笑边喊,春北**出来了!/apk/
四个人念书都不错,特别是春东、春南,祠塾的荆先生多次对蒋兴、蒋康说过:“学习用功,有三年不窥园的专注劲,兄弟俩都有蟾宫折桂、金榜题名的可能。”
乡试三年一次,明年就开考了,让春东去试试,这小子有天分有才气,还勤奋。
南京贡院在夫子庙旁,蒋康去看过,一间一间的小房间,比八仙桌大不了多少。回来后有点遗憾,忘了问要不要自带马桶,进了那小房间要考几天才能出来,拉屎撒尿怎么办?
大井塘边又有人往后退,仿佛水一动,马头蟒就会像食人魔似的窜出来,把人撕扯成碎片。胆小的人太恐惧了,一有异常情况,便忍不住发出刺破长空的尖叫。惊叫声打断了蒋康的回忆,他向水面看去,水浪翻滚,水位一会儿上一会儿下,水变得更加浑浊了。蒋康看着水的变化,想着水下的情景,大儿子正在与马头蟒鏖战。如果马头蟒不好对付,大儿子一辈子就完了,更别说科考了,他紧张的心一点点往上提,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有点鲁莽了。
春东在水中睁着眼,黄浑的水,如暴雨后夹着泥汤的河水,他看见了小船一样的马头蟒,马头蟒也看见了他,张开血盆大口想咬他,无奈大嘴被钩子钩着行动不便,只能用尾巴来抽打春东。春东一边躲避那钢鞭一样的尾巴,一边下潜到庞然大物侧面,举起铁锹戳马头蟒的腮部和腹部,铁锹戳进肉里后,他紧握锹柄用力转动,铁锹拔出时,鲜血从伤口汨汨涌出,铁锹在马头蟒身上几进几出后,黄色浑浊的水中似倒了一大桶有腥味的红酒。因为用力,他有些憋不住气了,只能靠吞吐浑水换气,水又臭又腥,他难受得要呕吐。马头蟒也难受了,伤口疼痛难耐,身体剧烈摇摆挣扎,它力气很大,每上下拖拽翻滚一下,或张开血盆大口吞吐一下,井塘的水位就上下一尺多。
春东已下去好一会儿了,还没上来,蒋康紧张得额头、腋下、脖子等地方的汗水不停往下流,就像妻子刚生下孩子的样子。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后悔自己太小看马头蟒的凶狠和力量了,不该让春东下水冒险。人和马头蟒,就像羊和老虎,这一下是凶多吉少,春东可能葬身蟒腹了,井塘下一定有长长的暗河,春东要是让马头蟒吃了尸骨都找不到,九贞还不要和自己拼命!
“血水!血水!冒血水了!”有人大喊,众人眼睛向井塘里看,只见一股股红色的血水直往上涌,塘水变浑变红,如倒了一大桶牛血在水中似的,血水有浓浓的腥味,有的人捂住了鼻子,有的人呛得咳嗽起来。
“哗”的一声,春东从水中钻了出来,他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,大口喘气,脸色苍白,人们拉他上来,他筋疲力尽,一屁股坐在泥地上,揉着眼睛对人们说:“杀死了!杀死了!快拉吧。”说完身子一歪,栽倒在地。蒋康知道这是憋气时间太长,用力过度造成的虚脱,忙叫人扶春东回家休息。
马头蟒被人们拉了上来,浑身黑色,头似马头,只是耳朵小,头上还有两个如双角的肉瘤,身子有四丈多长,粗如水桶,铁钩深深扎入马头蟒咽部肉里,身上被春东用铁锹捅了十几个洞,有洞口还有血水往外流。
有人惊呼:“乖乖,这么大!怪不得力气那么大,七八个人拉它不动。”
有人说:“这下好了,尧塘可以游泳了,可以养鱼了。”
有人建议把马头蟒的肉切了,分给大家烧了吃,蒋康说:“万一有毒就吃坏了,把它埋了吧。”
人们把钩子从马头蟒的口中取出,用铁锹把它铲成十几段,抬到尧塘大埂东边,挖了个大坑埋了。
春东潜水杀了马头蟒,回家又吐又拉大病了一场,十几天以后才好。有人说,马头蟒成精了,杀了它的身体,它的灵魂来找春东算账了。春东知道不是马头蟒精怪缠身,是下水时间长,喝了好多脏水,伤了脾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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