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49年,夏天的天气与往年不同,从立夏就开始下雨,绵绵阴雨下了五十几天,墙上长青苔,衣物都发霉。广西、湖北、安徽、江苏、浙江的水灾百年未有,好多农田绝收,无数农民食不果腹,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。然而,大灾没有使清政府减少搜刮,民间有歌谣说:“租种两亩田,要交十道捐;衣衫不蔽身,烟囱不冒烟。”官逼民反,全国各地不断爆发农民起义,连续几年,每年大小起义都有三十多起。。
蒋康在饭店管事,注意听人们聊朝廷的事,聊打仗的事。听到的消息都是坏消息:朝廷的军队打不过太平军,节节败退,太平军已打到南京城下。太平军反孔孟名教,烧孔庙文庙,烧四书五经;三年一次的乡试停了。蒋康听了很是郁闷沮丧,儿子科考是没戏了,生不逢时啊。
大规模的征兵开始了,在皇塘就要招募营兵二百八十人,告示贴在皇塘街上好几个地方,西街饭店西侧墙上就有一张。
吃晚饭时,春东对父亲说:“爸,我看见告示了,我要报名当兵。”
蒋康犹豫了一下说:“当兵要打仗的。”
“我不怕。”
杨九贞说:“好铁不打钉,好人不当兵,别去报名当兵!”
“谁说好铁不打钉?爸打过铁的,用什么铁打钉?”春东据理力争,他的灵魂深处,藏着不可动摇的安国平天下的决心。
蒋康说:“老话也不都对,长毛反孔孟名教,长毛坐了江山,科举就完了,礼义人伦诗书典则就扫地荡尽了。”
“哪也是朝廷的事。”
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!都不当兵谁去打长毛?我们家四个男丁,不能没人报名。”蒋康说。
“四个男丁只有春东一个成年人,等都成年了再说!”杨九贞坚决反对。
“我是甲长,我们家一个不报,人家要说的。”蒋康又说。
“甲长,多大的官呀!你就别当了,又出力又出钱还不讨好。”
“报了名,也不一定人家就要,你不是说……。”
“人家要是要呢?”妻子马上问,她等不及他把话说完。
“先吃晚饭,吃了晚饭再说。”蒋康举起免战牌,低头喝粥,别人也不再说话,这一顿晚饭吃得郁闷沉重,黄豆炒雪里红只吃掉半盆。
次日上午,天还是灰蒙蒙的,冷风吹着,乌云飘着,人们都穿上了厚衣服。
荆家祠堂的东操场上人头攒动,有排队报名应试的青年,有看热闹的人们。临时搭的招募台前是一排长桌,长桌前挂着一条横幅当桌帏,背后树上挂的横幅是“当兵杀长毛,保卫孔孟名教”。
长桌前坐的人们有的着军装,也有穿长袍马褂的。有的管登记,有的管问话。
轮到春东时,一个傻乎乎的小伙子挤到了前面,登记后,穿军服的正尉军官问:“你为什么当兵?”
“村上人让我当兵。”
“村上人为什么让你当兵?”
“他们说我不好,当了兵才好。”
“你怎么不好?”
“我偷东西,还偷看嫂子洗澡。”
“看见什么了?”
“没看见什么,就被我爹打了一棒,叫我滚。”
“你哥没打你,你爹打你,你哥干什么去了?”
“我哥得痨病死了。”傻小子摸着有疤瘌的尖脑袋傻乎乎地笑。
“我们要好人,你不行,一边去。”
“村上人说我行,我要当兵。”
正尉军官怒斥道:“滚!别来捣乱!”
众人看到傻小子退到一旁,都笑了起来。/
春东上前填报本人的姓名、住址、家世、年龄,坐在中间的一个身材清瘦、穿长袍马褂的将官,看春东身体修长、眉清目秀,有兴趣地问:“你为什么当兵?”
“长毛造反,国家不太平,生灵涂炭,老百姓受苦,当兵可以治国平天下。”
“你念过几年书?”
“九年。”
“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,是什么意思啊?”
“回长官的话,是《孟子》离娄中的话,意思是齐国有个人,家里有一妻一妾。”
“桃子成熟了,为什么有的地方红,有的地方不红?”
“阳光照得多的地方就红,照得少的地方就不红。”
“红萝卜在地下,照不到太阳,为什么红红的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好,你有知识,还老实,你被录取了。”将官很满意,他用毛笔在蒋春东的名字前画了个黑圈,有没去皮的圆荸荠大小。
来皇塘招募营兵前,丹阳总兵章国良对他说,东乡人杰地灵,尊师重教,文化底蕴深厚,多招募几个有文化、家庭条件好的,要挑一两个熟悉诗书典则的当司书生。
两天以后,招募的二百八十人齐聚操场,他们要先到珥陵集训,集训时,要换上背后印着一个大“兵”字的军服。
树林里群鸦聒噪,操场上人声喧哗,有的家长絮絮叨叨、反复叮咛,有的家长哭哭啼啼、抹着眼泪。
“听长官的话,好好操练,不会就看看别人。”
“照顾好自己,吃饭要快一点,慢了吃不饱。”
“能回来就回来,回不来带个信回来。”
“放机灵点,打仗别傻乎乎冲在前面。”
……
蒋康没让九贞来,怕她伤心难过,当着众人抽抽噎噎哭起来。春东站在第二排第一个,蒋康把该说的都说了。最后,又教导儿子在行动和交友上要谨慎,不要与坏人小人交往。有时间看看书,说不定仗打完了,就恢复科举考试了。
他觉得再没什么要说了,就退到一边,站在白杨树下看着祠堂楼顶的上空,免得儿子看到他眼中的泪花。虽然让儿子报名参军,他心里也舍不得、也是酸苦的。最让他伤心的是儿子生不逢时,本是读书种子,本该考取功名,因为长毛造反,一切都成了泡影。打仗是要死人的,这一去就是听天由命了,谁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,可是有什么办法呢,谁让自己生这么多儿子呢,谁让他们生在乱世呢。想到这些,他心如刀割,喉咙发干,说不出话来。
春东招招手叫春南过去说话:“爸妈岁数大了,身体也不太好,家里的事你多承担些,照顾好爸妈。”
“哥,你放心。”
“有时间看看书,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恢复科考了。”
“我会的,去了给家里捎个信。”
“出发!”带队的正尉大喊一声,队伍成二路纵队上了大路,往珥陵方向走去。有一个女人看到儿子走了,突然精神崩溃,大喊大叫起来,被丈夫打了几巴掌抱走了。
这些没受过训练的年轻人走路样子各不相同,有的人走路胸不挺、身体前倾、摇摆不定,有的人低头弯腰、眼不平、两脚内八字,有的人走路落地有声、两脚外八字,有的人手脚不协调、双手摆动很小,有人连蹦带跳喜形于色,有人步伐缓慢的、似心事重重,有人横冲直撞、被人推推搡搡。
春东走路昂首挺胸,脚步稳健有力,双手有规则地摆动,样子如上军操一般,有人对蒋康说:“你儿子走路样子最好看了,像受过训练似的。”
蒋康什么也不想说,他心情沉重,想的是儿子要是上了战场,那是随时可能送命的。
他以前对儿子金榜题名的希望,都随着儿子生死未卜的背影远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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