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八 春西入伍(1 / 1)

长天万里 洪起 2109 字 8个月前

咸丰七年(1857年),冬天。

冬至后三天,天空阴云密布,很快下起了雪,先似芦花柳絮漫天飞舞,夜半时分雪大了,如梨花如鹅毛纷纷扬扬。一早开门,外面是银装素裹的世界,大地如铺了硕大无比的羊毛毯,在白毯上面的树和房,也都是粉砌玉雕,同样一个洁白。

前天,九贞让春南去丹阳,送去一篮子咸鸭蛋和一只老母鸡。

春南回来说,嫂子怀孕了。九贞大喜,着手做小孩的衣服鞋帽。

忙了半个多月,将做好的衣物,用一块大蓝布一包,塞入一包红枣一包炒花生,让春西送去。听到寒风呼啸,她又往包袱里塞了一件厚毛衣。

蒋康说:“家里的座钟最近怪了,上好了发条,走不久就停了。打钟也乱了,三点钟它敲十下,十点钟却只敲三下,可能要出什么事,春西就别去丹阳了。”

九贞笑他:“你怎么也信虚妄之事?花生都炒了,让春西跑一趟吧。”

“我是觉得天这么冷,过几天再说吧。”

“你到外面看看,风停了,太阳出来了,不是很冷。”

蒋康走到门外,从萧瑟寒冷的云层出来的阳光,主动抚摸着他的身体,带来一点温暖。他觉得冬日的太阳可亲可爱,但有点懒惰,上工晚收工早。

他回屋说:“现在日头短,要去就早点走。”

“春西,你去问问小治家,他家去不去人?”九贞对春西说。

春西不想与小治同行,说:“看见他我就烦,我不问。”

“叫他家一声,免得又说难听话,你不问我去问。”九贞前去小治家。

春西肩膀宽圆,身材超过同龄人的尺寸,英俊健壮也超过同龄人,两肩膀像宁断不弯的杠子一样平直,肩部的肌肉在衣服里鼓鼓的,充满勇气与毅力,体形显得粗犷而倔强,诚实的脸上闪烁着生命的快乐。他不想与小治同行,一是小治父母后悔让儿子去当兵,抱怨说大治是受了春东的影响,春西听了很不高兴。二是觉得小鼻子小治身上一堆毛病,自私自利,本事不大嘴却凶,在外常惹事,有时连累别人。

他个子矮,虽说与春西同岁却矮半个头。有一次看戏,前面高个挡着他,他便骂:“我操!高个看戏矮个吃屁,长脚鬼也不站后面!”

那人回头看一眼说:“谁让你不早点来。”

“老子路远,早不了。”

“你是谁老子?”那人恼了,转身一拳头,小治往下一蹲,拳头打在春西头上,腮帮子和牙都疼。他忍无可忍回了一拳,你来我往,双方都鼻青脸肿,那场走了十几里路去看的戏也没看成。

小治爱占便宜,也让春西看不起他。有一年冬天,春西用竹棒扎了个扑子,下面挂上烤鲫鱼做饵,架在虎墩北边一块铲平的地上捕猎黄鼠狼。小治见了也做了一个,扑子也架在虎墩北边,距离也就两丈。春西说:“你架别的地方吧,别挨这么近。”

“我操,又不是你家的地方,黄鼠狼也不是只有一只。”小治振振有词地说。

次日一早,春西去收扑子,远远看见扑子倒了,他心头一喜,上前抬起扑子,下面压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黄鼠狼,散发着难闻的骚味。

小治来晚了一步,扑子也倒了,可扑子下什么也没有,他便说春西的黄鼠狼是从他的扑子下拿走的。二人为此吵了起来,春西一赌气,把黄鼠狼给了他,心想:不就是一只黄鼠狼吗,好说不好听的。

小治得了便宜卖乖,对村上人说:“我操!不是从我扑子下拿的,他为什么把黄鼠狼给我?”

话传到小沟塘东边,春西气得要揍他,春南说:“算了,以后拉屎离他三条田埂。”

母亲从小治家回来说:“都说好了,一道走,有个伴好,路上有人说说话,有事互相也有个照应。”

春西虽然不乐意,但不敢违抗母命。

次日一早,春西吃了早饭,把包袱往肩上一背去叫小治。

小治带的东西多,除了内衣袜子,还有炒花生,烤红薯,蒸芋头,油焖竹笋,很重的一个白布大包袱。

雪后初晴,天气寒冷。太阳从云层出来,照在大路上,照在皑皑白雪上,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。

出村走了一里路,小治就噘着嘴骂骂咧咧:“我操!身上热,耳朵还冻得疼,带这么多东西,真累!我们换换吧。”

“凭什么我帮你背?”

“你哥不报名,我哥也不报名,你哥不参军,我哥也不参军。都是你家弄出来的事,要不这大冷天,我也不用去丹阳,在家晒晒太阳多舒服。”

春西觉得他的话好没道理,可不想与他争,就把自己的小蓝布包袱给了他,接过小治的大包袱背在背上。

小治说,“我操!我的包重吧?”

春西怕小治又惹是生非,对他说:“人在外面,不要嘴上伤人。”

小治不以为然地问:“我操!说惯了,没有骂人。”

“你的口头禅不好。”

“你别说了,老子不爱听!”小治不耐烦地说。

天气不好,太阳捉迷藏似的,一会儿又不见了。天空如得了皮肤病,没一块干净云彩。大风吹得田野和大路上尘土飞扬,路人放下帽檐或用布巾遮住脸。

春西小治往西走,逃难的人们往东跑,从太平军控制地区逃出来的人们像没头苍蝇,有时走大路,有时走小路,有时穿行麦田,走走停停,停停又走走,一个个面容憔悴破衣烂衫。

春西想从里庄经珥陵抄近路去丹阳,小治要从金坛走,说路宽有马车,碰上了就搭车。春西不想与他争,就上南面大路往金坛走。

到了金坛,马车都不去丹阳,说中间的白塔镇在清军失守后,现在是土匪和长毛的天下,常发生抢劫货物和拉兵的事。/

春西想绕行,小治不肯,说一绕又要多走十几里路,耳听为虚眼见为实,人们传说的事未必是真。

春西便依他,二人吃了两个蒸山芋后,沿丹金漕河官道往丹阳走去。

白塔镇南边有一片树林,春西看到树林里有拿着刀棍之人,觉得情况不妙,对小治说:“扔掉包袱,快逃!”

小治舍不得扔,包袱抱在胸前跑,看不清脚前路,一脚踩入路边坑里,脚一崴栽倒了。已跑出好远的春西,忙回来拉他,被冲过来的土匪围住。寡不敌众,二人被打倒在地,土匪用绳子将二人五花大绑,拖入林中。

林子里已经绑了八个青壮年,都是一脸惊恐。

一个腰系红布带的汉子拿着五尺长的竹竿量身高,他用竹竿往春西后背一靠,大声说:“武松,二两。”用竹竿往小治后背一靠,他的头在竹竿下头,那人喊:“武大郎,一两。”

黄昏时分,他们被土匪用麻绳拴着胳膊连成一串,像卖牛卖马一样卖给了太平军。太平军付银子后,将他们押往全州太平军大营。

小治吓得“呜呜”哭了,春西真想踹他一脚,在家挺凶敢说敢骂,碰到陌生人却怂了。没事儿主意挺多,一有事只知道哭,不带他一点事没有,不听他的也一点事也没有,如今落入长毛之手是凶多吉少。看到小治的可怜相,他又不好发脾气,还得宽慰他:“不会有事的,当兵就当兵,有吃有住。”

小治哭丧着脸抱怨:“我操,这事情我就知道不好,都是你妈的主意,要今天送东西,这下有大麻烦了。”

春西想说他,看他泪眼婆娑的样子,咬住嘴唇,把话噎住了。

晚上,他们十个人关在一间牛屋里,地上铺了层稻草当床,屋里很冷,臭烘烘的,有牛粪尿味,好几个人被抓时尿湿了裤子,体温烘干后,裤子发出尿骚味。

早饭是大麦粥,碱放得多,黄得发红,春西想,真是入乡随俗,长毛也吃起大麦粥来了。他一连喝了三大碗,把肚皮撑得滚圆。

早饭后,他们被带到一所有课桌板凳的私塾里,与另外十六个被抓的壮丁一起受训。几个男兵先是把他们把辫子解开剪去一半,剩余的散在头上,警告他们,今后不准剃头和编辫子:“留头不留辫,留辫不留头”。

接着一个将官模样的人说:“从今天开始,你们便是天王的孩子和士兵,要为扫除妖孽打仗。”

一个头戴红巾的女兵进来,教他们唱太平军战歌:“天不怕来地不怕,江山不打不得发,天王给我包天胆,虎在深山我敢抓……”

唱歌后,年轻女兵给每人发一本小册子,春西觉得女兵的身材很好,脸虽然有点黑但很好看,文静内向的直鼻子也好看,她岁数和自己差不多,也就十五、六岁。他抓小册子时抓住了女兵的手,觉得很软很嫩很暖和,他不由得心砰砰跳,看那女兵,她把手慢慢抽开,脸也有点红,像搽了胭脂。

发完小册子,女兵用带外地口音的话,领他们念天王的训示:“扫尽妖魔,天下太平!”

“共享上天,上帝大福!”

“有田同耕,有饭同食,有衣同穿,有钱同使,无处不均匀,无人不饱暖。”

“官兵不留,百姓不伤,杀百姓如杀我父,奸一人如奸我母。”

春西跟着念了几遍,心想:天王训示说得真好,太平军有规矩有理想,怎么都说长毛是杀人放火的发匪呢?

下午,春西他们被带到练兵场训练,一个人发了一条土布红巾,裹在头上,包住散开的头发,又发了一根四、五尺长的尖头木棍,对着竖在地上的稻草人练刺杀。

小治力气小,捅了几次捅不进稻草人肚里,教练官拿练刺杀的木棍在他头上“咚咚”敲了几下,呵斥道:“吃饭了没有?一个稻草人都捅不进!找个女人非得跟别人跑了。”

春西看小治眼里又有了泪水,要哭的样子,把自己那根头较尖的木棍换给他,说:“你看我刺。”

他拿过小治的木棍,照着教练官的示范动作,连刺了五下,次次穿透稻草人,教练官伸了个大拇指,说:“不错!就这么刺,打仗是你死我活,你杀不死清妖,清妖就杀死你。”

休息时,小治有些郁闷地说:“和你在一起,你出风头,我倒霉,我真想杀了你这个害人精!”

“我怎么害你了?”

“我操!你哥不当兵,我哥也不当兵,一点事也没有,这下完了,你一家都是害人精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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