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南看气恼的汉子,五十岁上下年纪,大胡子,额上有两道很深的皱纹,像山洪冲开的两道沟,穿一身打补丁的衣服。
“先生,是你贴的告示么?”春南上前一步问。
那汉子听人叫先生,有些局促不安,有些结巴地说:“我,我不是先生,我是陈老爷家的长工,替他贴启事等人,我叫朱八斤,你们要去就跟我走。”
“远么?”
“不远,三里路。”
“你家里有地方让我们住一夜么?”
“住一个月也没问题,大儿子一家和小儿子都出去要饭了,要夏忙才回来。”
“那就给你添麻烦了,我们去买点米和菜,你给我们带路。”
在路上,春南向朱八斤打听情况。朱八斤介绍说,陈家村有三百多户人家,大多数姓陈,陈家有个大祠堂在村子中间,老远就看得到。陈老爷是族长,住在祠堂隔壁,他家有一百多亩地,还开一个酱坊,做酱油和酱菜。
祠堂办了个私塾,二三十个孩子,一个姓洪的先生教书。洪先生的老父亲生病了,没人照顾,他要回家孝顺父亲。陈老爷说找到先生就让他走,近来逃难的人不少,陈老爷让贴个告示,有会教书的先生就带回去见他。
三里路走不多会儿就到了,村子里房屋密集,草屋占一半多,村子被一条长河怀抱,河两岸多树木和竹子。
朱八斤家三间茅屋在村西头,门前一小块晒场,晒场外是菜地,种着青菜、莴笋,几棵黄瓜爬在枯竹搭的架子上,藤蔓稀疏,有叶没花。
三间草屋,东西两个门,朱八斤说:“老大一家住东边一间半屋子,我和小儿子铁锁住西边一间半屋子。”
屋子窗户很小,屋里昏暗,家具不多,一张杂木拼钉的饭桌、两条长凳、两个小凳、一口灶、一个咸菜缸,一个水缸,水缸上方吊一个竹碗柜,碗柜只有半扇门。里面半间是卧房,一张破旧大床,竹竿支着发黄的蚊帐,有几个瓶瓶罐罐,靠墙有一只尿桶,屋里有潮气和霉臭味。
朱八斤问:“先弄饭吃,还是先去见陈老爷?”
春南说:“先去见陈老爷,说完事,再回来做饭吃。”
“也行,不过我要和你说一件事,不是洪先生不想干,是因为陈老爷想省点银子。”
“那你路上不说实话?”
“陈老爷不让早说。”
“我不能抢人饭碗。”
“逃难的人很多,陈老爷肯定要换人,你不抢,别人也抢,走吧。”
春南皱起眉头,想了想,觉得也不能怪朱八斤,他老招不来人也不好交差,便说:“好吧。”
陈老爷家的房子在村里是鹤立鸡群,五间高大的庭屋,大门上有福禄寿喜的砖雕,门两侧有一对石狮子。
大堂中墙上贴有字画,一幅松鹤图,对联是:“行之苟有恒,久久自芬芳”。横梁雕刻着蝙蝠、如意、菱花糕,柱子上雕的是喜鹊报春和鲤鱼跳龙门。中间板壁前横一长案,长案上有花瓶、方镜,一个有钟摆的座钟。屋中一张枣红色八仙桌,上首两张太师椅,其他三面是老式长板凳。
陈老爷在里屋,听朱八斤叫他,说领教书先生来了,忙走了出来。寒暄以后,叫春南春北坐在桌子两侧喝茶,他坐上座,朱八斤靠墙站着。
陈老爷中等个、偏胖、圆脑袋、眉毛短黑、左侧眉毛有两根白毛,比别的眉毛长一倍,像两棵立在灌木中的乔木。陈老爷嘴大唇厚,张嘴可见两个大黄啮牙,身穿玄色长衫,头戴褐色瓜皮帽。他用鄙视的眼神打量一下春南,觉得小伙子稳重中透出坚毅,匀称的身材显得精神干练。
他嗓门大,声音洪亮,眼睛盯着春南问:“你们是江南什么地方?”
春南觉得他说话时的神情严厉傲慢,像舍粥给人的财主,有些不悦地回答:“我们家在丹阳皇塘,在常州西边。”
“你们说的吴侬软语,像牛皮糖,又像鹅叫,不好听。”
春南不语,陈老爷沉下脸,冷笑一声,幸灾乐祸地继续说:“原先我恨自己没投胎在江南,现在庆幸自己没投胎在江南。江南也有今天,老天有眼,哈哈哈——”
兄弟俩没说话,陈老爷带点怨愤之气继续说:“我恨长江,长江一横,把人分成两等;我恨常州,发誓常州那边的人要饭不给。”
兄弟俩还是没说话,陈老爷继续侃侃而谈:“我有一年去常州,到杂货店买布和木梳,伙计听我是江北口音,叫了半天只当听不见。当地人像鹅一叫,笑眯眯地过去了,气得我想揍他。”
春南说:“人上一百,形形色色,什么地方都有让人讨厌的人。”
陈老爷脸色缓和了一些,说:“明天你来教书,第一个月管吃管住不给钱,教得好就聘用,年银八两。教不好,就走,怎么样?”
春南问:“我弟弟能和我一起吃住吗?”
“不行,私塾只管先生吃住,你弟弟可以住八斤家,他儿子都出去要饭了,想做工可以来我家酱坊,也是第一个月管吃不给工钱,正式聘用年银四两。”
春南心里踏实了些,吃住暂时有了着落,不用厚着脸皮要饭了。但想到一个月的试用期,又有点担心,自己没教过书,万一教不好,过一个月让走人,又去哪里找饭碗呢?
他喜忧参半,晚上在朱八斤家的地铺上辗转反侧,好半天睡不着。后来想到浴室要招伙计,这儿不要,就去浴室给人搓澡,他这么打算着,心里踏实了些。
春西也在想心事,长毛打到常州,皇塘肯定被长毛占了。听说长毛杀人放火,糟蹋女人,不知是真是假,如果是真的……
他不敢往下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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