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十七 九贞伍长(1 / 1)

长天万里 洪起 1860 字 8个月前

咸丰十一年(1861年),秋天。

北塘中间有三个长方形的土墩,北边的最高最大,有两亩地大小,树草茂密,中间有蒋康家的山芋窖。

太平军攻打丹阳时,蒋康和长工马通山,把山芋窖拓宽挖深了些,贴边砌了砖,像个小砖瓦窑,在里边存放粮食和书,情况紧急时,还可以藏人。庆幸的是,太平军好多年都没打到皇塘,山芋窖也没藏人,只是藏过粮食、山芋和书。

不久前,太平军到村上征粮,蒋康把藏在窖里的大米给了太平军,书一直藏在窖里没动。

近一个时期秋雨绵绵,蒋康担心雨下多了泡塌山芋窖,祸及藏书,想找机会把书拿回家。

这天晚上下雨,天亮雨停,潮湿多雾,大塘上升腾的浓雾,裹挟着惶恐和忧伤,朝着村子踉踉跄跄地奔来。

蒋康觉得雾大有好处,能见度低,便上土墩去拿书。令人欣慰的是,山芋窖完好无损,书也完好无损。他装了一竹筐书提上船,沉甸甸的感觉,犹如提了一筐山芋。/apk/ 无广告、更新最快。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下载:/apk/敬请您来体验无广告阅读app爱读免费小说app

荆小兔四十出头,个子不高,眼睛像兔子,总是红红的,而且眸子会变大变小,看到漂亮女人,眼睛变大,紧盯着上下打量,放出贪婪的光,像兔子见到了嫩草。看到丑陋女人,眼睛就成了一条缝,高昂着头看天,神情厌恶目光迷离,有时还骂一句:丑八怪!

他不仅好色,还爱占便宜,吃了亏就破口大骂,村上人都不喜欢他,当了官也不喜欢他,说他是癞狗扶不上墙。

太平军仿照军队体制,在乡村建立行政体制,五户为一伍,设一伍长,五个伍为一司,设一二司马。

白毛卒长要蒋康当何家庄的二司马,蒋康不干。在荆家祠堂当过家丁的荆小兔,自告奋勇要当二司马,村上也没人与他争,他便当上了二司马,负责征粮、派伕、拉丁、收缴四书五经等事务。

五个伍长,男人都不愿意干,都不愿意听他吆五喝六,荆小兔便安排了五个女人,九贞也是伍长。

“老蒋,拿的什么东西?”荆小兔转动着红眼珠问,他原先称蒋康为蒋先生、老爷或蒋叔,当了二司马后,便叫蒋康为老蒋。

“拿了点山芋。”蒋康说。

“你们家山芋一年还没吃完?让我看看。”荆小兔上前掀开竹筐盖,露出一筐线装古书。

“太平军三令五申,让上交四书五经,你说没有,这是什么?”荆小兔瞪大兔眼问。

蒋康说:“你要拿就拿去,书是良药,大用大效,小用小效。你儿子也六岁了,该念书了。你拿回家,不要交给长毛,交给长毛就毁了。”

荆小兔正色道:“你的脑袋让驴踢了!别长毛短毛的,让太平军听到要杀头的。我不要你的破书,我现在就给太平军送去,也算交差了。”他也不管蒋康愿意不愿意,夺过筐往背上一背,就兴冲冲往街上走去。

蒋康看着他的背影和一筐书,心想:君子得势如水,小人得势如火,一点没错,他既生气又后悔,真不该白天上土墩取书。

风吹散了雾,太阳出来了,下了蛋的母鸡“咯咯咯”叫着。

他手搭凉棚,往远方看去,草木黄落,大雁南归,近处有鸟叫蛙鸣,杨柳树上有黄叶落下,飘飘落入河里,围墙上的爬山虎依然郁郁葱葱。

田野里,有一半的田地荒芜着,草比人高,青草如长长的缎带弯着腰,在风中轻轻摇曳。有野鸡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上昂首阔步,还有到处乱窜的野兔野猪,几十年不见的狼有了藏身之地,好几次进村偷羊伤猪。

若无战乱,田野该是一道道美丽的风景。春天,大片的油菜花,从绿油油到金灿灿,恰似姑娘们按季换漂亮衣裳。秋天,无边的水稻,从稻花飘香到遍地金黄,给人们带来喜悦和希望。

如今的秋天,只有落木萧萧的凄凉,只有无尽思念的惆怅。四个儿子两个没了,两个没有消息,不知死活,书留给谁看呢?拿走就拿走吧,这世道读书还真没什么用,科举不考了,兵荒马乱,一百个秀才也抵不上一个勇武的士兵。想到此,他失去书的烦恼消散了些,脚步也轻快了些。

下午,蒋康睡了一觉,便出门去菜地除草。

两个人在家,大眼瞪小眼,没什么话说,与其尽想没用的忧愁,还不如到外面干点啥,晒晒太阳也比在家闷闷不乐强。

他走到菜地,看到太平军几十匹马从西街口奔跑出来,进入杂草丛生的田野,惊起一群飞鸟。几个戴红头巾的士兵跳下马,往草地上一躺,眼睛半睁半闭看着蓝天,任凭战马自由吃草。

蒋康看到战马便想起了长工马通山,忧伤瞬间袭上心头。

去年太平军打过来,马通山说要回家看看,让儿子也出去躲一躲,半路上被太平军拉去当挑夫,往常州送军粮。他怕到了常州,太平军继续让他当挑夫不让他回家,挑到泰村,他撂下担子就跑,被太平军骑兵追上,手起刀落,脑袋被削去一半,惨不忍睹,入殓时只能用黑布把头包起来。

马通山死了,蒋康难过了很长时间,连雇长工和耕种的事都忘了。

马通山曾说马姓的祖先是养马的,他便在屋里写字化解心痛:“老马识途,风雨不节则饥;人仰马翻,生不逢时则亡”,这几句话写了几十遍

回忆都是愁云惨雾,蒋康心情不好,他拔除了菜地杂草,割了三畦韭菜往菜篮里一放,站起身,眼睛又往死气沉沉的西街口看去。看不到一个熟人,他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,他多么希望能看到儿子归来,看到逃出去的村上人归来,可是没有看到,他心里又难受起来。

他右胳膊挎着篮子往家走,走到小沟塘边,看到疯了的梅秀,身上脏兮兮,头发乱得像鸡窝,大红口红把嘴和脸涂抹得花花的,她在塘西岸东张西望,见到蒋康大声问:“你看见大金了吗?”

蒋康听到这个问了多少遍的问题就心酸,他躲闪着她直视的目光,痛苦地摇摇头,回答:“没有。”

“你看见了叫他回来,我包馄饨给他吃,猪肉青菜馄饨,大金最喜欢吃了。”

“好的,你该回家吃夜饭了。”

“夜饭?我昨天就吃过了,樱桃烤饼,嘿嘿……哈哈……”

梅秀说着傻话,傻笑着往前走。她家前面是沈八用家,沈家一家人都逃难去了,只有一条灰狗在家,草灰颜色,尾巴极短,左后腿断了,一走一瘸。

它的命大,太平军进村那天中午,士兵们抓狗杀狗,三个士兵追它,还有两个在前边拦截,它冲过拦截士兵时被一刀砍断了尾巴,八寸长的尾巴掉在地上,断头处流血疼痛,它顾不得疼继续奔命,快到桑林时,又被拦截的士兵打了一棍,打折了左后腿,它拖着断腿逃进了桑林。

太平军走后它回到家,进不去门,门上挂着铁锁,只能躺在门槛前看家。村上人可怜它,有的喂一点猪食,有的给一点剩粥,没人喂,饥肠辘辘时,便趴到茅缸边吃屎。不管吃什么,饱与不饱,天黑必回到家门口,趴在门槛前看家,对不速之客吠叫驱离。说狗是忠臣,一点不假。

此时,一片乌云慢慢将太阳遮住,树叶变得浓绿,树下显得阴暗。灰狗站在苦楝树树荫下,冲着自家门口狂吠,时不时拖着瘸腿往前冲一下,似要攻击什么,可能又不是对手,身体往前冲一下,又往后退一下。

灰狗高昂着头怒吼,似乎要把紧急情况,迅速告诉四面八方,似乎自己势单力薄,大声嚷嚷向人求助。蒋康有些奇怪,对从屋里出来的九贞说:“八用家的狗老叫个不停,你去看看,八用家和我们家是一个伍,你是伍长,该关心的。”

九贞围裙没解,带着恪尽职守的脸色,快步向沈八用家去,走过东墙拐角,她明白灰狗为何叫了。

荆小兔搬了架长梯,靠在沈八用家五檩瓦房的前檐。沈八用家屋子低矮,长梯上端已高出前檐有一尺。长发披肩的荆小兔,站在梯子上,伸手揭屋上的瓦,他妻子胡迪兰站在梯子旁,一手扶梯,一手接过丈夫手里的灰瓦放在脚旁。地上已堆了两堆,足有二十几片,屋顶上揭掉瓦的地方,露出黄黄的泥巴。

“小兔,你干什么?”九贞大声责问。

荆小兔先是一阵惊愕,很快镇定下来,不以为然地说:“不干什么,我家猪屋瓦少漏雨,揭些瓦回去补漏。”

“你家猪屋不漏了,他家房子要漏了!”

“他家又没人住。”

“人回来了不住么?”

“回来?嘿嘿,说不定早死在外边了。”荆小兔冷笑着说,嘴里喷出一口不怀好意的酒气。

“你瞎说什么!别干缺德事!”

妻子胡迪兰见九贞发火了,劝丈夫说:“你下来吧。”她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,个儿小、脸小、脚小,但该大的地方大,眼睛、胸臀都不小,穿着带小花的衣裳,脚上是红色绣花鞋,脑后挽了个梅花髻,显得妩媚好看。

当年荆小兔带她进家门时,村上女人比较二人的相貌,遗憾地说:“牛粪上长灵芝,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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