靠墙的一圈地铺，只剩下稻草和砖块，桌椅板凳堆在一角，好像少了不少，墙壁上掉了不少石灰，斑驳灰暗。父亲当年贴的格言诗句都不见了，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。

院子里杂草丛生，两株虎皮兰长得比人高，十几柄长短剑叶指向蓝天。一棵鸡蛋大小的仙人球，居然头上又顶了两个拳头大小的毛球，不知谁是儿子，谁是孙子。海棠花谢了，它与蜜蜂谈情说爱有了结果，绿绿的枝头挂满了桂圆大的青果。

一丛竹子比原先多了不少，七八支新笋也有半人高，长了枝叶成新竹了，兵荒马乱依然人丁兴旺。一棵杨树被剥光了皮死去，枯干仍顽强地矗立着。

蒋康把打地铺的稻草搬到院子的空地上，用铲子铲去碎砖土块，拿笤帚扫了一遍，地上太潮，笤帚扫得满是泥。/

有路人见饭店开了门，走进来看看，用鼻子嗅嗅问：“饭店什么时候开张？”

蒋康说：“说不好，先来收拾一下。”

“怎么说不好？”

“总得要等到不打仗吧，谁知什么时候太平。”

“说了半天，嘴上抹石灰，白说。”

蒋康收拾到夕阳西下，放下铲子上门板，准备上好门板锁门回家。在上第一块门板时，看到旁边墙上有一张太平军告示，说最近有清妖奸细来当地活动，发现并举报者有赏，赏金一人一百两银子，窝藏庇护者格杀勿论。

回家吃了晚饭，蒋康走到大塘边，呼叫还在河里的两只鸭子回家。鸭子似乎喜欢在河里自由自在地生活，也有点像淘气的孩子，越叫越不动，看着蒋康千呼万唤，一前一后在河里游来游去，就是不上岸。待蒋康等得不耐烦，转身往家走，两只鸭子才游到岸边，跳上草地，扇扇翅膀，抖抖身上的河水，跟在蒋康后面，摇摇摆摆跟到门口钻进鸭笼。

蒋康进屋拿出纸墨笔砚，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放好，磨好墨铺开宣纸，想为重新开张的饭店写几个字。拿起笔想不到写什么字，翻翻书又放下，脑子里想的是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。烽火连三月，家书抵万金，现在比安史之乱还糟糕，三个孩子，一封家书也没有，不知远在他乡的他们怎么样。他想起他们心里就难受，眼睛里就有些酸涩。他拿起毛笔，在纸上写了脑海中突然冒出的两句话：但见泪痕湿，不知心恨谁。

他刚想洗脚，符兆基来了，站在八仙桌旁对蒋康说，“疯婆子的大儿子回来了。”

蒋康一楞，有些惊讶地问：“你说大金回来了？没看见啊？”

“天黑时，从村西头进的家，进去就没出来，荆小兔去过他家，不知道说了什么。我老婆去他家还砂锅，听大金说：蒋康害得我家家破人亡，不杀了他，我就不是人！他看见我老婆就不说了，一脸杀气，你可要小心点。”符兆基有些急促地说。

“我没做对不起他家的事，他家破人亡是长毛的事，村上人都知道，他疯了的娘也知道，白圆圆也知道。”蒋康淡定地说。

“人疯了可能瞎说，也可能听信一面之词，害人之心不可有，防人之心不可无，你还是小心点，我走了。”

符兆基走后，九贞从里屋出来，左手握住右手，有些紧张有些担心说：“大金年轻力壮的，不说动刀动枪，动动拳头，揍你一顿也吃不消，要不，你就到街上我娘家住上几天。”

蒋康瞪她一眼，不以为然地说：“没做亏心事，不怕鬼叫门，我怕什么？别杞人忧天！”

“要不我去看看？顺便问问春南春北的情况？顺便把你替他家买田的文书送去。”

“别去！刚到家，挺累的，别打搅，要去明天去。”

“我想问问春南春北的情况。”

“他们到常州就分开了，大金不会知道。”

“春南、春北也不知逃到哪儿了，都三年多了。”九贞说到逃难出去的儿子，忧上心头，茫然地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，眼里又有了泪花。

“快回来了，长毛走了，肯定回来。”蒋康安慰妻子说。

“长毛走了，他们能知道么？”

“一个春雷天下响，好消息传得快呢。洗了脚，早点睡吧。”

蒋康洗完脚，关上门，插上二寸宽的门闩，端起油灯往里屋去。

九贞说：“你等等。”

“怎么啦？”

“把顶门杠插上。”

顶门杠是一根直径五寸的长木棍，插入两边门框的半圆形大铁环中，盗贼拨开门闩或用力推门，门都推不开。

蒋康说：“别麻烦了，人家真要进来，还能从别的地方进。”

“贼偷便，家不严招贼，叫你做点事，总是推三阻四的。”九贞生气地说。

“好好好，那我来吧。”蒋康点点头说。

他把油灯放在桌上，走到门后，拉开两侧半圆形铁门环，双手举起十几重的长木杠，想从一端推到另一端的铁环中。长木杠过了中间门缝处，便筋疲力尽地往下落了。他又走到中间，双手托着长木杠，先左后右，插入两头铁环中，自嘲说：“人老了，原先托着一头就推过去了。”

九贞端起油灯往里屋去，说：“可不老了，五十的人了，还当是小伙子哪？春桃家的四五十里路都怕走了，两年了，也不去看看。”

“不是怕走，是礼数，该小辈看长辈。”

蒋康说完上床，躺下后，眼睛看着房顶，街上贴的告示到了脑海，大金回来门都不出，弄不好，大金参加了清军。

如果他真是清军，就麻烦了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，若有人告密，他呆在家里是很危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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