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浓重,村子沉寂,不圆的月亮高挂在苍穹,银河灿烂,繁星满天。小风吹着树梢和窗户纸,发出飒飒沙沙的声响,像老鼠啃咬物品的声音,又像女人裙裾摩擦的窸窸窣窣声。鸡不啼狗不吠,小虫小鸟也睡着了,只有几条蛇伸出舌头,在树林里慢慢游动。/
半夜时分,蒋康的头像被人击打了一下,头发被揪得生疼,疼痛让他从迷糊中清醒了。
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床头,一把闪着寒光的刀顶在脑门,蒋康开始有些惊恐,心脏扑扑直跳,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一会儿他猜到了是谁,便坦然了。
那人开口说话了,声音不高却很严厉:“我是大金,你害得我家家破人亡,今天来要你的命,给我爹给我叔报仇!”
蒋康没有惊慌,也没有叫喊,他知道大金性格脾气急躁,不够理智,听到风就是雨,只要让他冷静下来,知道真相,该没什么危险,他平静地说:“你来就早点来,说一声,你叫门我给你开门,省得爬窗户费那么大劲,我没害你爹,没害你家人,你可以问问村上人。”
“你别说得好听,把我当三岁孩子骗呢?村上人跟我说了,就是你捣的鬼!我爹怎么死的?”
“你不是听说了吗。”蒋康淡定地说。
九贞被吵醒了,看到了大金和大刀,很是害怕,身子紧挨着蒋康,手紧握成拳头,腿吓得瑟瑟发抖。
“听说是点天灯,还有什么让人不得好死的刑罚?你说说。”
“不得好死的刑罚多了,你什么意思?”蒋康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脖子。
“没什么意思,让你们也不得好死!”大金晃动手中的大刀,大声威胁说。
蒋康发现九贞的手脚抖得更厉害了,就像有的老人的抖抖病,她因为惊惧,心怦怦乱跳,几乎要跳出胸膛。
“没事,没你的事。”蒋康右手轻轻搂住九贞的肩膀安慰她,他抬头对大金说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就算你家人是我害的,你就杀我,别株连别人。”
“嘿嘿,你承认了!”大金冷笑一声,举起手中刀正要向蒋康颈部砍去时,外边有人敲门大喊,声音高亢尖锐:“大金!你别听人挑拨!家里死人与蒋康没关系!”白圆圆边喊边拍打大门,震得门环“当当”响。
“我不信,蒋康救了你,你就帮他说话!”大金的语调含着威严和愤恨。
白圆圆在家劝了大金半天,但大金一句也没听进去,看到他半夜出门,便知情况不妙。她穿衣出来,大金已不见了,猜到是去杀蒋康了。她来到蒋康家门口,在大门口叫喊了几句,又跑到被撬开的窗前,冲着屋里哭喊:“大金!你别莽撞!蒋康真是好人呀!”
“没廉耻的东西!你想嫁给蒋康,你说的鬼话谁信啊!”
“你不信,我去叫村上人,让他们来作证,你等等!”
白圆圆小脚的脚步声由近而远,屋外屋内暂时安静了,听得见堂屋长案上的座钟不慌不忙的“滴答、滴答”的声响,还有大金因为情绪亢奋大喘气的声音。
“我点个灯,让我看看你,你也看看我们,到阴曹地府,你爹问你长什么模样,我才好说。”
“点吧。”大金满肚子怨恨和火气,他后退两步,站在五尺宽的床前踏板边上。
大金因为是当地人,被领导派回来执行任务,顺便回家看看。家破人亡的惨况让他痛不欲生,他愤怒得几乎要发狂,他听了荆小兔的一面之词,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了蒋康身上,要杀蒋康报仇雪恨。
蒋康摸到床头板凳上的火柴,划着了火,点燃了满是油腻的油灯,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屋子,照亮了大金因发怒而红了的脸,还有冒着仇恨火焰的双眼,他穿深色马褂,脑后拖着的一根黑粗辫子,蒋康有些惊愕地问:“你没剪辫子?”
“我没当长毛,剪什么辫子?”
“二金没回来?”
“他死了。”大金冷冷地说,他站在这屋里,心里就冒冷气,他对蒋康只有蔑视和仇恨,恨不得马上把他千刀万剐。
“怎么死的?”
大金没有回答,二金的死是他心里永远的痛。那天的情景还经常在脑海浮现:哀伤的天空阴云密布,木讷的东北风卷着冷雨,刷刷的打在帐篷上。
饭没吃饱,急性子的号角就响起,双方将士就像吃了炸药一般疯狂地打起来了。到处刀光剑影,到处是伤亡的士兵,到处是呐喊声惨叫声。弟弟的衣服湿了,从上往下滴水,接着,弟弟脑袋被砍受伤了,脖子上的九斤半,像西瓜一样被长毛的大刀切开了,鲜血脑浆和雨水你死我活地浑在一起,像一锅没烧开的毛血旺。
他后悔没有跟着春南兄弟去江北,他们何家在何家庄生活以来,经历了无数次惊涛骇浪,都有惊无险,都没有沉船。这一次恐怕要船翻人亡了,何家气数要尽了,在何家庄演了多少代主角的大戏要徐徐落幕了。
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,还有人们的说话声、叫喊声,白圆圆先叫了殷火利,他听说了忙叫醒了老婆,穿上衣服一齐去叫其他人家。村里人听说大金要杀蒋康都急坏了,你叫我,我叫他,除了荆小兔等三户人家,男男女女都急匆匆跑来了;有的穿整齐了衣衫,有的就穿着睡衣,拖着鞋,还有人光着脚。
人们聚在蒋康家窗前和大门口,黑压压的一片,你一言我一语地朝屋里喊话:“大金啊,你别冤枉好人,长毛到村里来,我们都在,蒋康一直是帮你家说话的。”
“你爹说春西当了清妖,蒋康都没吭声。”
“你可别乱来,村里人家多亏了蒋康,要不就惨了。”
大金冲着窗户外一群黑乎乎的脑袋吼道:“我知道蒋康对你们好,你们就帮他家说话!”
殷火利急得拍着窗台说:“我们说真话你不信,我们都给你下跪,求你别伤害好人。”
窗外一片“扑通”声,还有女人们的哭声,窗外的脑袋都不见了,只见月光下的黑色夜空。
蒋康坐起身,看着窗外淡淡的月光,心里涌起感动的波浪。太平军要杀他时,村上人都跪下为他求情,如今又都跪在外面了,村上人真是善良厚道,他眼睛有些酸涩,对大金说:“我和村上人说两句。”
他穿着白色粗布内衣内裤,光脚走到窗口,对外面月光下一群黑黑的脑袋说:“挺凉的,都起来吧,都回家睡吧,我连累你们了。”
有人喊:“大金说句话,我们就回去。”
大金看到村上这么多人跑来为蒋康求情,知道荆小兔说了瞎话,他冤枉蒋康了,他很愧疚,两腿发软,一下跪在了床头脚踏板上,冲着蒋康,冲着窗口说:“我错了,我不杀蒋叔,你们走吧,回家吧。”
外面的人陆续离去,蒋康扶起大金说:“起来,我们到外面去说话,九贞,你睡吧。”
蒋康穿上衣服,端着油灯和大金到堂屋说话。九贞抓了条布巾擦擦身上脸上的冷汗,看着房门底下的一长条灯光,一点儿睡意也没有,二人说的话听得很清楚。
“你们逃难去哪儿了?”
“先逃到苏州,碰到朝廷绿营抓兵,我和二金当了兵,随军打了几十仗,打苏州时,二金战死了。杭州、上海、苏州都收复了,现在打常州,我这次来是发告示,要老百姓配合打长毛,不要给长毛当兵,不要给长毛粮食。”
“有什么事要我帮忙,你说。”
“我的任务是在皇塘、里庄、蒋市、导士发告示,街上贴几张,每个村上贴一两张,已经贴了一百多张,还剩四十几张,就皇塘街上和里庄街上没贴,贴完就回营里去了。”
“街上日夜都有长毛巡逻,你这个辫子容易被人发现。”
“我把辫子盘在头上,戴上帽子看不出来。昨天我从街上走过,一个白脸卒长带人巡逻,也没发现我的辫子。”
“就是白毛卒长来村上杀人抓人的,是他,还有曹伍长害了你一家。”
“我要杀了他们!”大金恨得咬牙切齿地说。
“什么时候上街贴告示?”蒋康问。
“明天晚上。”
“我把西街饭店的钥匙给你一套,有情况可以躲一躲。”
“那太好了,谢谢。”
二人聊了好半天,蒋康发现大金在外长见识了,满口新词,有一些新的思想。
“蒋叔,我回去了。”大金说。
“村上人都知道你回来了,万一有人见钱眼开告密,你就危险了,还连累家人。天亮前,你就去西街饭店,后面屋里有床铺。”
“好的。”
“你家被没收的五十亩田,我替你家买回来了,这是太平军盖章的五十亩卖地文书,写的你的名字,你带回去。”
大金扑通一下跪下了,他感动地说:“蒋叔,我对不起你。”
“快起来,这是应该的,女人上街办事不方便。”
“滴水之恩,涌泉相报,我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。”
“回去吧,还能睡一觉。”
九贞听到外屋传来“哗啦啦”的钥匙声,接着是开门关门声,还有顶门杠重重地搁在门后地上的声音。
夜色朦胧,月亮被乌云遮住了,村里黑乎乎的,有一条狗叫了两声,叫声沉闷滞涩,脖子里似乎塞着碎骨头。
蒋康端油灯到里屋,脱衣上床吹熄了灯,黑暗中,九贞说:“你把钥匙给他,出了事要找你的。”
“他死都不怕,我怕什么?睡吧,明天还有不少事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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