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一 尸体和告示(1 / 1)

长天万里 洪起 2298 字 8个月前

蒋康沿着河西岸堤往北,来到街后一块十几亩大小的荒地边。这里堆满垃圾,像乱坟岗一样,有粪尿味和垃圾的霉臭味,白天苍蝇扑面,此时只有小虫在“唧唧”叫着,有成群的飞虫扑面,有无数蚊子“嗡嗡”叮人。

月光不是很亮,他低头寻找,踩到了一堆人屎,脚一滑,一个趔趄一甩脚,鞋子飞了出去。他低头找鞋时,发现了一具尸体,斜躺在一堆垃圾边。

蒋康蹲下身子,托起尸体脑袋,借着月光看清是大金的脸,方脸上满是血污,衣服被砍破扯破了,血迹斑斑,帽子没了,散了的长辫子上满是血。

他站起身,想到村上叫两个人,用块门板把大金抬回去。走了两步,看到不远处一双闪着光亮的眼睛,一条大狗闻到了血腥味,跑了过来,站在不远处等着。/

那狗很大,有板凳高,抬头朝蒋康看着,显然想等人离开便可大饱口福。

蒋康低吼一声,身子往下一蹲,那狗吓得转身就跑,跑出十几丈远又站住了,昂头看着。他想,不能回去,等找了人来,尸体都不知拖到哪儿去了,人也不知被咬成什么样子了。

蒋康蹲下身子,扶大金坐起,抓住他冰冷的双手搭在肩上,一用力,背着站了起来。

大金有一百多斤重,人死了就更重,走出荒地,蒋康便浑身冒汗,气喘吁吁,仿佛背着一座山似的。

他忽然想起赶尸的故事,自己有那本事就好了。听老辈人说,有的地方有赶尸这一行当,赶尸匠运用道家奇门遁甲之术,让尸体跟着人走,你走他走,你停他止。

蒋康把大金背到大坟园时,发觉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,便把他靠在一棵大树上,自己用背顶着,站着歇会儿,喘喘气,抹抹汗,吸取一点大树的力量。

风从坟地里吹过,树叶哗哗地响;“哗啦”一声,有野兔从坟地跑出,吓得他全身毛发倒竖,几乎把衣服撑起,心“砰砰”乱跳,他不敢往后看,怕一转头碰上什么白毛鬼、巨人鬼。

他不敢久留,双手托起大金的屁股往上送了送,身子前倾,迈着酸疼沉重的双腿,一步步往前挪。

离村子还有一条田埂,他一脚踩在一个挖开未填的黄鳝洞中,身子一歪和尸体一齐歪倒在麦田里。

“扑通”倒地的声响,惊动了村东头殷火利家的花狗,它从猪屋窜出,朝着麦田狂吠。

殷火利听到狗叫个不停,披了件衣服开门出来看,站在茅缸边朝麦田里喊:“谁呀?干什么的?”

蒋康筋疲力尽,好半天才双手撑地坐起,大声说:“火利!是我,来帮帮忙!”

殷火利听出是蒋康的声音,忙跑过来,看到麦田里的死人吓了一跳,惊问:“什么呀?”

“大金死了。”蒋康悲伤地说,“你去找块门板,我们抬他回家。”

“好,好,你等着。”殷火利声音有些颤抖,转身往家去,花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。

蒋康和殷火利把大金送回家,感觉很是疲劳,回家躺了一会儿,又睡不着。屋里安静,外面的声音清晰可闻,声音从小沟塘西边传来,是女人嚎啕大哭的声音。

他转头看窗户,窗纸有点发白,忙爬了起来。外面起了大雾,裹尸布一样的白雾缓缓移动,纤细的雾珠从树叶上滴落。

小沟塘边有人走动,雾里有人说话:“再怎么哭,大金也不能活过来。”白雾朦胧,只听到说话声,看不见说话的人,只看见像幽灵一样模模糊糊的树。

上午,蒋康帮白圆圆料理了大金的丧事,吃了饭便困得睁不开眼,躺下睡了一觉。

睡醒了起来,想起饭店里有大金没贴完的告示,应该处理一下,是放灶膛里烧了,还是帮着发了贴了,他一时拿不定主意。

他一边往街上走,一边想,偏西的太阳照耀着他的后背,有尘埃的天空显得有些疲倦,风把一小撮尘埃吹入他眼中,他觉得很不舒服,就像心里有事纠结一样很不舒服。

他的心里有两种思想在打架,一是他的道德,看见一件仁义之事,如不去做,便是日后悔恨的根源,其难受犹如自己犯罪。二是此事非同小可,弄不好要身首异处,大金就是榜样。他还不想一死了之,他还有好多愿望和牵挂,最大的愿望是看到儿子女儿归来,看到儿子结婚,看到孙子和外孙出生。

他直到走进饭店,关好门,从抽屉里拿出那包告示,也没想好怎么办。

想到大金的惨死状,他就不寒而栗,脖子砍断了一半;脸上的刀伤有两处像打的叉;鼻头被削掉了,血凝成一个黑洞;胸前后背各有三刀;两腿被砍了七八刀;左小腿差点砍断了。

白圆圆给大金擦血肉模糊的身子时哭了,她悲切地说:“杀猪、杀狗也砍不了这么多刀啊!”

他越想越害怕,恐惧充斥着身体皮肤的每一个皱褶,他拿起那包告示毫不犹豫地塞进灶膛,又拿了些稻草塞了进去,刚准备点火焚烧时,外面有人“咚咚咚”敲门,他忙起身去开门。

太平军二司马邵均带了十几个太平军士兵站在门口,邵均手上拿着蒋康送给大金的尖刀,刀上有没擦干净的血迹。

邵均走进屋里,一只脚踩在板凳上,声色俱厉地说:“昨晚上,一个贴告示的清妖,用这把刀杀了白卒长和曹伍长。有人看见一个人从饭店东小门出去的,是不是清妖,你知不知道?”

蒋康有些紧张,看着邵均细长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滑动,自己身上的肌肉也在不规则地颤动,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,勉强一笑说:“肯定是看错了,如果有人从侧门出去,那可能是小偷,饭店的侧门经常不锁。”

邵均晃晃手里的尖刀,大声问:“你认识这把刀吗,有人说你家有一把这样的刀。”

“原来是有一把,放在饭店里也没拿回去,饭店赎回来,那刀就不见了,不知被哪个喜欢的将士拿走了。”

“你别污蔑太平军,我们要搜查。”

“白卒长昨天就来搜过了。”

“昨天是昨天,昨天是搜清妖,今天要搜妖言惑众的告示。兄弟们,给我搜!”

二司马下令,十几个太平军士兵马上行动,仔仔细细把前后十几间房子都搜了个遍。他们还认认真真把柜子、米囤挪开查看,有人发现了地窖,前来向邵均汇报。邵均大喜,让人下去查看,里面有一些杂物,没有告示,也没藏人。

邵均有些失望地带着太平军士兵走了,蒋康把门关上,屋里安静了,他的心反而“怦怦”跳快了,他真有些后怕了,他庆幸自己把告示塞进了灶膛,庆幸昨天没这么搜查,昨天要像今天这么搜查,大金要死,他也是死路一条。

他关上门,准备把告示烧掉,刚要点火,又想到昨晚廊檐下人说的话:大丈夫以信义为重,忠臣不怕死,勇士不顾身。他想,太平军如此看重告示,说明这告示对太平军不利,对清军有利,自己不能把它烧了。于是,他又把塞入灶膛的告示拿出来,塞到布袋里提回家。他要帮大金把剩下的告示张贴完,完成大金没完成的任务,他对里庄的街道还是熟悉的。

蔚蓝的天空被晚霞染红时,蒋康提着布袋回家,家里已开始做晚饭,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。

蒋康走到厨房,用面粉兑开水调了一碗浆糊,对在灶下烧火的九贞说:“吃了晚饭,我出去一下。”

“干什么呀,赌博还是嫖娼?”九贞逗他。

“正经事情。”

“什么正经事情?”

“明天告诉你。”

“不说别出去!”

“大金还有二十几张告示没发出去,我帮他发掉。”

九贞如被烧红的火叉烫了一下,惊叫道:“你神经有病啊!你不要命了,大金怎么死的,你不知道?”

“我知道,大金饶我一命,我帮他把没做完的事做完。”

“什么叫饶你一命?你没错,是他错了,你不欠他什么!”

“你别说了,这事一是为了大金,帮他把事干完,让他死能瞑目;二是帮人也是帮己,清军早点胜利,春南他们也能早点回家,早点娶妻生子。”

“贴几张告示有什么用,几张告示就能打走长毛?”

“没用,人家贴什么?长毛搜什么?烧一锅粥,哪一把草是有用的?我想好办法了,家里不有春西的一套军装么,我穿上了,冒充长毛,发掉就回来。”

“你说得容易,军队是有口令的。”

“你放心,我都想好了。”

九贞见蒋康执意要去,也不再说什么,默默烧火做饭,蒋康去里屋,取出春西捎回的太平军军服,有点樟脑味,试穿了一下,还合身。

他脱下后,又拿了一把锋利的双刃尖刀,一起塞入大金的大布袋,吃了晚饭,提着大布袋出了门。

蒋康一走,九贞便失魂落魄一般,坐立不安,什么也不想干,什么也干不了,脑子里不是提着布袋的蒋康,就是血肉模糊的大金,心老是乱跳,眼泪老是往外流,听到大的声响,她便心惊肉跳,惶恐不安。

平时,八点多,她便上床睡觉了。今天,快半夜了,她也不睏,毫无睡意。她在屋里走来走去,时而到窗口看看,时而又开门,走到村口瞧瞧。天像一张有许多小眼的大黑布,一个个小眼散射着光亮;晚风徐徐,刮动着发慌的树叶,发出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响。

她觉得丈夫不会从东边来,便又往回走,走到大塘边,往对岸路上看,蒋康从里庄回来,应该是走西边大路。

河上起雾了,从水面往上,袅袅升腾。田野里有蛙鸣,有虫叫,它们好像也不睏,好像也有烦心事,好像也为什么事发愁担忧。

九贞带着焦虑和忧愁往家走,她身子有些颤抖,她悔恨极了,后悔自己总是态度不坚决,应该坚决阻止丈夫的冒险行为的,贴几张告示就能胜利,真是异想天开,真是想儿子想疯了,弄不好要人头落地,人会死得很惨,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,她只能自食苦果了,蒋康要是死了,她也不想活了。

蒋康到下半夜四更天才到家,身上满是土,脸上带着笑,心情愉悦地说:“都贴出去了。”

“你还笑,我都急死了。”

“没什么事,我躲在树林里,听到了他们的口令,是金箍棒三个字。我就换了衣服进街了,街上没什么人,只碰到一队巡夜的,问我口令,我说:金箍棒,他们就走过去了,不到半个时辰我就贴完了。”

“怎么到现在才回来?”

“出街又碰到巡逻的,逃到麦田里躲了一会儿,出来不敢走大路,走小路又走错了一座桥,走到中塘桥去了。”

九贞忍不住笑了,说:“你真有本事,没走到金坛去,家门口的路都走错了。”

“你不知道里庄桥多。”

“不知道,只知道你走错了路。”

“两个小伙子还走错路呢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不走错,能羊入虎口。”

这话像针又扎了九贞一下,她想到了死去的春西春东,还有杳无音信的春南春北,又悲上心头,她忧心忡忡地说:“春南春北一点消息也没有,不知他们是不是还——”她欲言又止,不敢说不吉利的字眼,但眼睛里已是酸酸湿湿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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