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治三年(1864年),四月。
清军提督冯子材,率领军队攻打丹阳,太平军将领杜预成做内应配合,县城被攻占,格王陈时永被杀,束王赖桂芳、广王李恺被擒,太平军被杀将士七千余人。
4月27日,50岁的天王洪秀全病死,肉体回到泥土,灵魂去会天父上帝。他16岁的儿子洪天贵福继位,清军三面包围天京,攻打这座孤城,兴也勃也亡也忽也的太平天国,走向风雨飘摇的末路。
清军攻下丹阳的消息,随着初夏的暖风,传遍江南各地,逃难到江南各地的丹阳人,没有战死病死的幸存者,陆陆续续回家了。
何家庄的人们有空就站在村口,听着树上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,向南边和东边两条大路张望,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回家。半个月里,逃出去的28人,有13人回家了。这让孩子还没回来的人家更加焦虑不安,蒋康和九贞惶惶不可终日,一个人失望地从村口回来,另一个人马上心怀期待地去村口眺望,想第一时间看到朝思暮想的身影,也怕儿子回来没人迎接。
村口有笑声,也有悲声,渐渐笑声少了,悲声依旧。又过了几天,村上又回来了3个人,春南兄弟依然没有回来。九贞的心越来越沉重,心里越来越悲观,总感到身上发冷,举目远眺,眼前出现可怕的幻觉,远方的一个个土丘好像一座座坟墓,天上的带状云像丧幔一样挂在空中。
她的心里闪现出不祥的念头,泪水骤雨般落在地上。蒋康同样忧心忡忡,但还是安慰妻子说:“江北路远,消息慢,回来要晚一点。他们没事,长毛没打到江北。”
“不打仗就不死人啦?人吃五谷杂粮……”多愁善感的妻子打住话头。
清军攻下丹阳的消息,随夏风夏雨过长江时,因波涛汹涌,耽搁了几天,二十天几后才传到高邮陈家村。
这天上午,天晴了,乌云散了,一场大雨后的大地容光焕发,神采奕奕地仰望蔚蓝苍穹。
春北在码头上洗青菜,听到了好消息,他乐不可支,嘴里大声喊:“太好了!太好了!”双手举起青菜挥舞,水珠带着乡愁飞了起来,好像要把好消息洒向正照着大地的灿烂阳光中去,洒到暖暖的春风中去。晚上,兄弟俩沉浸在快乐之中,喝了几杯烧酒,心里热乎乎的,说说笑笑,几乎一夜未眠。
春南一早去找陈老爷,说:“长毛败了,我们想回家,明后天就走。”
陈老爷脸色不好看,他是个贪婪狡猾的老头,不愿放走教书好给银子少的先生,他不情不愿地说:“要走得早点说,你突然要走,我到哪里去找先生?你要回去我不拦,你找到先生接替你,就让你们走。”
“我人生地不熟的,到哪里去找人呢?再说,洪先生走,不也是你找的人吗?”/apk/
“那是我找到你,才让他走的,要不你走,春北留下来教书。”
春南没再说话,心情惆怅地回到私塾,他知道陈老爷醉翁之意不在酒,有女儿婚事的困扰。
西荷母亲给女儿说了门婚事,是娘家侄子,人长得尖嘴猴腮,说话还结巴,晚上睡觉还尿床,西荷死活不同意,她看上了春北,那次高邮湖上遇到劫匪,春北的机智勇敢,让她敬佩爱慕。
另外,那件事也引起了不少风言风语,有人说:“人被劫匪抓住,哪能轻易脱身?是西荷和劫匪睡了觉,才放他们走的。”
还有人说:“根本就没什么劫匪,就是二人在外面鬼混了一晚上,为掩人耳目编出来的瞎话。”
闲话传到陈家人的耳朵里,都气得不行,可又没法去澄清,就像哑巴吃了黄连。西荷不肯远嫁,近嫁又没人要,女儿好像真成了残花败柳似的。
陈老爷和老婆很是焦虑,几次商量后,觉得春北人品不错,长相也不错,身体好能干活,决定一不做二不休,依了西荷,找春北当上门女婿。
陈老爷跟春南说这事,春南婉言谢绝:“这事得父母做主。”春南说的一半是实话,一半是他对陈家父子的人品心存芥蒂。
婚事不落实,陈老爷便不让兄弟俩离开,要逼春南兄弟就范。
春北脚背上长了个小疖子,没去酱坊踩咸菜,在床上躺了一会儿,看窗外阳光明媚。觉得这么好的天气该出去走走,便穿了件白布短褂,拿顶小草帽往头上一戴,走出祠堂来到小河边。风不大,河水淡蓝色,像天上的一片云彩。
春北看着清清河水,弯腰拾起一块鸡蛋大的瓦片,侧身用力削入水中,瓦片在水上连跳二十几下,在河心坠入水下,二十几个涟漪从大到小一字排在水面上,那清波荡漾的圆圈,像母亲亲切温暖的的大眼睛。
岸边泊着一条䈒泥小船,船尾横一篙,无人。春北跳上船拿起篙,刚想撑船玩,西荷挎了个竹篮,走到河边说:“你没事,撑我到河那边菜地,省得我绕远了。”
“来吧,上船。”春北用竹篙在外侧稳住船帮说。
西荷上了船,把篮子搁在一边,双手抱膝坐在船头,说:“不急,先撑船玩一会儿。”
春北用篙头顶岸,船头往河心去,他一篙一篙不慌不忙撑着,小船缓缓向水面开阔处驶去,河水散发出清凉的气息,荡漾的微波似情侣私语,让人心旷神怡。
“你们要回去了?”
“你爸不让我们走。”
“我爸说让你哥走,你留下教书。”
“我可教不了。”
“你以为真让你当先生啊?想让你留下来,当我家女婿。”西荷说这话时,眼盯着红绣花鞋,满脸绯红,似脚上的红缎鞋面。
春北脸也微微红了,看着水中一条白鱼说:“你嫁我就亏了,房无一间地无一垅,穷光蛋一个。”/
“我家愿意吃亏。”
“要是我爸妈同意,我就和你结婚,让我们回去问问。”
“真的?”
“只要长江没干,就不是假的。”
河水很清,岸边花很艳,西荷开心地笑了,春北觉得她的笑脸像花一样好看。他的唇边也绽放出愉快的笑意,快活地说:“你真好看,我真想抱你一下,行吗?”
“坏东西!大白天,你真敢?”西荷侧过脸去,正好对着西斜的太阳,阳光照在她害羞的脸上,红润闪亮,光彩迷人。
“又不是偷东西,有什么不敢。”春北看四下无人,走到船头,坐到西荷身后,两脚叉开,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里,西荷一动不动让他抱着。过了一会儿,转头亲了一下春北的脸颊,春北觉得被亲的地方有点湿热,心跳也快了,他把西荷拉倒在自己怀里,低头去吻她的脸,只见西荷绯红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
西荷回家做父母的工作,软磨硬泡,死缠烂打,陈老爷终于同意了,他说:“捆绑不成夫妻,留住人也留不住心,要走就让他们走吧。”
陈老爷提议,按协议付清这几年未取的薪酬,春南说:“我们的钱够回家的盘缠,那未取的几十两银子就不带走了,留给穷孩子当学费吧。”
“辛苦钱,带走吧。”
“真不用了,钱这东西如水,没它渴死,多了淹死。财大动人心,路上少带钱安全。”
“恭敬不如从命,明天设宴为你们饯行。“
次日中午,祠堂摆宴八桌,为兄弟俩饯行。陈老爷除了请族里长辈和村上管事的之外,还叫洪先生和朱八斤来作陪。陈老爷把家里珍藏多年的洋河大曲拿了出来,一开坛盖,满屋酒香,陈老爷兴致很高,亲自敬酒,还鼓励朱八斤敬酒,说:“你和他们兄弟有缘,给村上请来了好先生,你多敬几杯。”
朱八斤受宠若惊,频频举杯敬酒,别人喝得少,他喝得多,没多会儿便满脸通红,端着酒杯说酒话:“江南人喝白酒不行,我们这儿麻雀也能喝二两,我就没喝醉过,来,干!”
春南和他开玩笑说:“你最厉害,能喝八斤。”
朱八斤说:“我是从娘肚子出来时八斤,喝酒喝不了八斤,我干了,你们随意。”
“你喝干,我们也喝干。”春南笑着说说。
春南春北仰脖喝干,西荷用左手拿的酒壶给他们满上,然后用右手拿的酒壶给朱八斤倒酒。
兄弟俩也频频举杯,给陈老爷和村上人敬酒,感谢陈老爷收留他们,感谢村上人照顾他们,让他们度过了艰难时光。
西荷笑盈盈地站在一边,一手拿一个酒壶,给人们倒酒。朱八斤是来者不拒,喝得酩酊大醉,最后一道菜刚上,他就醉得像一头死猪一样趴在桌上,呼噜声比活猪还大。
第二天上午,陈老爷联系了一条往扬州送货的船,捎带兄弟俩到扬州,从瓜州摆渡过江到京口,再从镇江回家。
日头升上村子东边树梢时,一行人从祠堂出发,前往码头。
西荷跟着送行,她头上簪着鲜花,心里有爱有期待,步履轻盈,,脸上满是笑意。
路上,陈老爷说:“都说江南人喝黄酒不喝白酒,酒量不大,昨晚你们兄弟俩可喝了不少白酒。”
春北笑着说:“盛情难却,舍命陪君子。”
春南接着说:“居楚而楚,安久移质,我们在麻雀也能喝二两的地方长本事了。”
“有道理。”陈老爷点头说。
跟在后面的西荷笑着说:“他们不是能喝酒,是能喝水,我给他们倒的是水。”
陈老爷假装生气的样子骂道:“臭丫头,身在曹营心在汉,江南江北要打起仗来,你肯定是叛徒。”
西荷格格笑了,说:“他们喝醉了,走不了,你还得管饭,你会心疼的,我是替你着想。”
“臭丫头!我就那么小气啊!”
春南说:“陈家村是我们的第二故乡,你们是我们的恩人,今后多来往,欢迎你们去我们家做客。”
“好的,春北和西荷的事,拜托你了,好事成了,来往就多了。”
“我会尽力的。”春南对陈老爷说。
船已停泊在码头,春南春北拎着行李上船,船工用竹篙把船顶离码头,升帆摇橹,驰向湖心,缓缓往南而去。
天气晴朗,阳光灿烂,微风和煦,山水如画。天空中有几只美丽的鸟在盘旋,似乎也来为兄弟俩送行。
春南归心似箭,看着远方在心里说,青山无限好,犹道不如归。春北心情舒畅地站在船尾甲板上,一直看着西荷,她今天打扮得像新娘子一般,上身是红色缎子衣服,下身是宝石蓝裙子,脚上看不清,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丝巾。春北向她招手,她解下红丝巾挥舞,像风吹荷花般摆动,像添了油的火苗一般跳跃,与头上的簪花争美斗艳。
船渐行渐远,甲板上的人影已越来越小,已朦朦胧胧模糊不清。西荷脚下似乎生了根,眼睛被船上巨大的磁力吸引着,泪水哗哗往下流。她不知道,兄弟俩回去会不会说婚姻之事,不知道春北父母会不会同意,有可能,这就是永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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