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四 到处潜悲辛(1 / 1)

长天万里 洪起 2061 字 8个月前

上午,毫无慈悲之心的天空中,飘着大片散而复聚的乌云,勾肩搭背的乌云下面,下着断断续续的稀疏细雨,没有多少庄稼的荒芜田野间,弥漫着心浮气躁的轻雾,河里倒映着树木的粗枝大叶,饥饿的空气中,有紫色的秧草花的气味。

蒋康站在门口,看到村外自家的秧草地里,濛濛雨雾中有两个人,有一个人穿着蓑衣,有一个人背上披了块雨布,一人一个大篮子,正低头弯腰在秧草。看那两个挥镰割秧草的人,好像不是本村人。

春北眼睛尖,看出是陈官塘人,他生气地说:“也不打招呼,就来我们家田里割秧草,我去赶他们走。”

“不要!”蒋康不让,他情深义重地说,“肯定是揭不开锅了,不饿不会来。”

九贞把一个空了的米囤挪到堂屋,倒下来拍打缝隙中的米,这个米囤是用稻草一圈一圈扎成,像个大牛头缸,能装二百斤大米,十几户人家一借便见了底。

九贞用手在囤外拍打,卡在草圈缝中的米,便沙拉拉地掉到了底部,从上拍到下面底部,聚起了二三斤米。

蒋康看看白花花的米,若有所思地说:“还有几户人家没来借粮,我想他们以前借的没还,可能不好意思,春南去问问,没粮的来我们家拿点。”

九贞不高兴了,用力拍拍米囤说:“你没看到我拍米囤?十几天功夫一囤米没了,还剩了半囤米。半大小子吃死老子,两个大小伙子一天要吃多少?还有多少天才能收麦子?你算算!人家来借没办法,人家不来,你还主动去问,人家还以为我们家有多少米,吃不完似的。”

蒋康蹲下身子,一边捡蹦到地上的米粒,一边微笑着说:“金乡邻,银亲眷,人有难处,乡邻不帮谁帮?粮食不多,大家匀着点吃,我们家不是栽了两亩山芋么?麦子不熟先吃山芋。”

“两个月的山芋也就小孩卵子大,两亩能吃几天?等长大要到立秋,山芋吃光了,麦子还没熟怎么办?把嘴扎起来?”

“走一步说一步,我们也省着点吃,从明天开始也吃秧草粥。”

“春南春北在外吃了那么多苦,回来还顿顿吃菜粥?”九贞抬眼看看瘦了高了的春北,有些疼惜地说。

“谁在外面不吃苦?谁家不是喝菜粥,人家能吃,我们家不能吃?再说,有的人家还揭不开锅呢。”

蒋康站起身,把捡的二十几粒米扔进米囤,接着说:“我要和村上人说,眼前插秧还早,田不要荒着,水田插空种秧草种芋头,旱田栽山芋种胡萝卜种荞麦种菜。”他觉得家有半亩菜,不怕年头坏,多种点菜,粮不够菜来凑。这些东西生长期短,成熟了就能充饥,等到收了麦栽了稻秧,到下半年就好了。

九贞把米往盆里抓,蒋康春南说:“你去季家、丁家看看,有没有吃的。”

春南答应一声,出门去了。

父亲又对春北说:“你去春桃家看看,带上五两银子去,她家困难就给她留下,她家不困难就买了山芋苗带回来,那边旱地多,种山芋多,山芋苗便宜,买些回来,分给村上人家栽种。”

春北笑道:“买五两银子的山芋苗,怕要有几万棵了,用得了那么多?我也拿不动啊。”

九贞说:“那么远,空手走都累,买什么山芋苗?春桃困难不困难,五两银子都给了她吧。”

蒋康点点头说:“好吧,现在就动身,路上小心。”

九贞说:“殷火利要买童养媳,昨天还问呢。春北去叫他一下,到黄雁岗,可以同走十八里路,有人说说话。”

蒋康去里屋拿了五两银子,又拿了一把短刀给春北,说战乱刚平,有败兵不太平,有狼有野猪不安全,带把刀防防身。

春北接过短刀放入布袋,把布袋往肩上一背,出门去殷火利家,叫他前往黄雁岗买童养媳。

殷火利有些忧虑地说:“家里只有一两银子,不知那人家要多少银子?”

“不会多要,不够,我给你凑,走吧。”

“要不要打伞?”

“不用,雨好像停了。”

“家里有五斤米,我带上,银子不够,米来凑。”殷火利自嘲地说。

路上,春北与殷火利开玩笑说:“你真会算计,买个童养媳,省了娶儿媳的钱了,吃小亏占大便宜。”

殷火利嘿嘿一笑说:“穷人只能想穷办法,总不能让儿子打光棍。”

“买这么大女孩挺好的,过一两年就能帮你干活了。”

殷火利又嘿嘿一笑,快走一步问:“女孩长得好看不好看?”

“挺好看的,瓜子脸,大眼睛,皮肤也好。”

殷火利没说话,心里乐开了花。

还没走到黄雁岗河湾边,春北就发现情况不对,支撑东土墙的大树干不见了,东墙倒了,西墙也倒了,茅草房子塌了,好像是被火烧塌的,断墙残壁内外都是黑黑的灰烬。

有一个老太婆在捡没烧尽的木头,春北上前问是怎么回事。老太婆看看两个过路人说:“这人家小儿子生了病要吃肉,不知哪个好心人给了点钱,男人就上街买了一块肉,回来烧了给小儿子吃,也许老不吃肉,也许吃多了,孩子吃肉后,又吐又拉,拉到后来就死了。小儿子死了,男人不想活了,女人也不想活了,男人把女人和女儿杀了,扔下刀就放火,把自己也烧死了,真惨!”/

春北心里很是难过,在来的路上,小女孩的大眼睛还在他脑海中闪烁,现在却已灰飞烟灭了,一朵鲜花还没开放就凋谢了。他觉得脖颈潮湿发凉,不知是身后吹来悲风,还是天上洒下了苦雨,人生到处潜悲辛,那一湾河水就像一颗天大的泪珠。

他看殷火利,他也心情沉痛,眼泪盈眶,他似乎不是来买童养媳的,而是来为夭折短命的儿媳妇送葬。二人目光交织,春北避开了,看着已是灰烬的屋子,对殷火利说:“要昨天上午来就好了,这一家人就不会死了,小女孩也不会死了。”

殷火利手抹抹眼睛,叹了口气说:“想死的人拦不住。”

“至少小女孩不会死,不会让你白跑一趟。”春北很是自责。

“说什么也没用了,我回去了,不陪你了。”

殷火利转身回家,春北带着悲伤,继续往槐树村方向走。

前面的路,春北没有走过,一边走,一边向路人打听,离槐树村还有三四里时,有人用手往前一指说:“槐树村北边,有座三仙山,你看到山就到了。”

天阴了,空中飘落起小雨,春北加快了步伐,走到下午两点多钟,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长满树木的小山,便往山前走。

走到小山前,小雨停了,山上有了雾气。他走到有树木味的山脚下,看到有一片瓜地,一个身材粗壮、头大如笆斗的汉子站在瓜棚旁,正举枪瞄着树上的一只长尾山雀。

春北走近,长尾山雀受惊飞了起来,那汉子收起枪,怒气冲冲地呵斥道:“走路走到瓜田里来了,想偷瓜呀!”

春北看那汉子,是个秃顶,几缕稀疏的头发覆盖在发青的头皮上,粗糙的大脸上凶相毕露,野狼似的眼睛里,射出野蛮和飘忽不定的眼神。春北想,善恶看嘴脸,从他的冷酷面相,可知是个自私凶恶之人。他不怕恶人,但设身处地一想,他的无礼和愤怒,是因为自己妨碍他猎鸟了,忙陪着笑脸解释:“抱歉!我路不熟,来向你打听路,没注意你在打鸟。”

“鸟来吃瓜,我不打它,瓜不都让它吃了!”那汉子气势汹汹不依不饶地说,仿佛那些鸟与他有深仇大恨似的。

“请问,这是三仙山吗?”/apk/

“你知道还问。”大头汉子不耐烦地说。

春北看田里绿绿的瓜蔓,已把黄土地全覆盖了,藤上结了不少瓜,大的有二三斤,小的也有拳头大小了。在井台边还有两畦地的山芋苗,刚栽种不久,苗才一掌多长、细嫩葱绿,春北想起父亲的嘱咐,便问:“你种瓜,还种山芋苗?”

“以前不种,今年太平军败了,逃难回来的人来不及种麦,只能栽山芋,我排的山芋种,能卖两到三次山芋苗,比种瓜赚钱,还来得快。”

“多少钱一棵?”

“一文钱一百棵。”

“长到三四寸长的苗要几天?”

“人家要八九天,我只要三四天就行了,我这块田好,地下有热气,种什么都长得快。”

“我去槐树村亲戚家,过两三天来买山芋苗,可以么?”

“可以,槐树村就在前面,你看,村前那棵大槐树,都快顶着天了。”大头汉子看来了生意,脸上露出笑容,话也中听了。

春北顺着他的手看去,半里外的一个村子,房屋挨着房屋,那棵大槐树真大,如一座小山包矗立在有些雾气的村头。

春北走到大槐树前,树下有几十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大人在聊天,小孩在嬉闹,几个妇女坐在小凳上围一圈做针线活,春北问一个纳鞋底的女人:“请问孙青家怎么走?”

“你是他家亲戚?”那女人看着他脸,有些疑惑地问。

“是,我妹妹蒋春桃,从皇塘嫁过来的。”

女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,抬头看这个陌生青年,一个麻脸女人说:“你来晚了,见不到她了,春桃死了,她一家都死了。”

“怎么死的?”春北大吃一惊,手中的东西差一点掉在地上。

“撞井台上死的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也说不清,你问他,他家与春桃家住邻居。”麻脸女人指着荷锄归来的屈培武说,她站起来,叫住屈培武,做了介绍。

屈培武神色凝重地说:“你妹妹是个好人,贤惠孝顺,她家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,到我家去吧,喝口茶慢慢说。”

春北跟到屈培武家,屈培武一五一十把情况说了,春北很是悲愤,心里像被刀剜了个洞一样疼痛,一直痛到内心和骨头深处,他不能让仇人逍遥自在,他要为妹妹报仇。

这个勇敢的年轻人看时间还早,含泪对屈培武说:“我去看看我妹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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