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时分,天放晴了,云雾蒙蒙,夕阳时隐时现。
三仙山为薄雾笼罩,树头朦朦胧胧,像海上远处船的桅杆,瓜棚如坟墓趴在田头,偶有青蛙在叫,青蛙不叫时,周围显得静谧,三仙山给人阴森森的感觉。
春北满怀悲愤走到瓜田旁,咬住嘴唇,怒目圆睁。他从布袋中拿出尖刀,他想杀死龙彪,可龙彪已回家了,瓜田瓜棚都无人影,他忧伤失望地站着,像路边一棵萧瑟彷徨的紫檀树。
突然,他听到了一个声音,是妹妹的声音:“四哥,你来看我了?”
春北吓了一跳,左顾右盼不见人,只见不远处的水井中有青烟徐徐冒出,那烟出了井口并不扩散,一直向上,直至蓝天,似大漠孤烟之状。
一个黑影从井里出来了,春北揉揉泪眼,以为是水里长出的灰色大蘑菇。到了面前,才发现是春桃,她枯槁的身体裹在破破烂烂的黑衣服里,原先水灵灵的大眼睛变得呆滞无神,直勾勾地盯着哥哥,幽灵般的暮光照在饱受折磨的脸上,伤痕累累的身上散发出潮湿的井水气味。
他没想到花一样的妹妹如今成了这般模样,痛苦煎熬着他的心,泪水在眼眶中打转。他心疼妹妹,张开双臂欲抱妹妹,胸口向前,带起一阵风,春桃弱不禁风,差点往后跌倒,她站稳双脚说:“哥哥,我从井里上来,身上有水,站着说话。”
“妹妹,你还是那么漂亮。”春北哽咽着说。
“别哄我了,瘦得皮包骨,到处是伤,额头上还有一个大疤,你看。”春桃撩开额前黑发,露出撞井时受的伤,一个碗底大的疤,像一朵黑色的蔫了的芍药花,她问,“爸妈都还好吗?”
“都好,他们都想你,你怎么老不回家?”
“到处有长毛,日子又过得不好,没什么让家里高兴的事,就不想回家,本想等生了孩子回家,可是——哎,不说了。”春桃泣不成声,涕泪纵横,好半天情绪才平静,她抹去眼泪问,“四哥,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“前天下午。”
“我没法包馄饨给你吃了,我用野菇做馅特别香,我婆婆说香到骨头。”
“妹妹,我要为你报仇,到县衙去告龙彪。”
“新官不理旧事,告不赢的。恶有恶报,他会有报应的。”
“我要杀了他,用他的命抵你的命。”
“他人多势众,你一个人如何杀得了他?你要杀他,也要三问而后行。”
“怎么个三问?”
“一问老人,事要好,问三老,他们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,想事情周全。二问牛,牛通人性,牛要点头开口,你就可杀。三问刀,你不是带刀了么?问问刀。”
“我听你的。”
“有人来了,我走了。”
“你什么时候回去呀?爸妈让你回家呢,他们想你呢。”
“我回去方便,我变鸟就飞回去了,到了家,就停在门口梧桐树上,我看见你们,你们也看见我。”
“怎么知道哪只鸟是你?”
“我的叫声和别的鸟不同,我白天叫爸,晚上叫妈,春天叫东,夏天叫南,秋天叫西,冬天叫北。”
春北还要问,春桃已转身往井口去,身体虚弱的她,走路像踩着棉花,一会儿人就不见了。只见井口上青雾开始扩散,把井台完全遮住,青雾中有桃子的香甜味,也有黄连的苦味。/
春北走到井口,触摸冰凉的井石,看那像血像泪一样的井水,他难过得只想哭,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,肝肠中似有带刺的车轮在转。
晚上,春北借住在屈培武家,早上起来把地铺收拾好,和屈培武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门。
他站在春桃家的老房子前面,看不到烧焦的木头家具,只有破砖碎瓦和断墙,废墟上面长出了青草,还有白色黄色的小花,草和花在风中忧愁地摇曳。
大槐树下,有一白衣白裤老头在打太极拳,老头年岁已高,头发胡子全白,春北上前和他打招呼,恭敬地问:“老先生,你认识龙彪么?”
“那个恶霸!烧成灰我都认得。”老头不再打拳,看着春北大声回答,因为生气,白胡子激动得直抖。
“他都干了什么坏事,你如此恨他?”
“他这个人呀,人刁心毒,吃点亏就要人命,还六亲不认。他家冬天做些肉肠,挂在门前晾晒,他小婶见了拿了两串回家。龙彪发现了,就在新做的两串肉肠中加了砒霜,挂在门外晾晒,晚上也不收回。
他小婶以为他家忘了,就拿回家,一家五口人吃了全都死了,他小婶儿媳妇肚子里还怀着孩子,你看这人多歹毒多可怕呀。
孙青的娘是龙彪的堂姑,龙彪看人家瓜田好,非要用自家的一块田跟人换,孙家不同意,他就串通长毛害死了孙青一家,你说这恶棍不该死么?”
“你说他该死?”
“该死!该千刀万剐!可是这几个村的人都怕他,没办法呀,村上的人,就是欺弱怕强,真是好人不长寿,恶人活千年。”
春北离开白胡子老头,沿大路出了村口,走到一块山芋苗田边,这块山芋苗田大约半亩多一点,分成五畦,排了几千枚山芋都出了芽,有的苗长二三寸,可是刚被糟蹋过,地里有不少牛蹄印,长的山芋苗被牛吃得剩下根茬,短的山芋苗都踩进了泥里,其景惨不忍睹。
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跌跌撞撞地从村里跑来,老头个子瘦长,下巴刮的光光,没有胡子,穿黑褂白裤。老太婆又瘦又矮,穿件打补丁衣服。老太婆看到山芋苗田被破坏得一塌糊涂,坐在地里嚎啕大哭。老头子拿起踩烂的山芋泪水涟涟,嘴里大骂:“龙彪,王八蛋!”
原来这老头姓于,也是个苦命人,夫妻俩生了四男二女皆是傻子,两个大些的能生活自理,四个小些的吃喝拉撒都要人管。好在老人有种山芋和培育山芋苗的技术,每年山芋收获后,除了自家吃的便放入地窖,春天取出山芋埋入苗田,等出苗后卖苗挣些钱维持一家生计。
今年他卖了一批山芋苗,见逃难回来的人家要补种山芋,又在苗田里多排了五百斤山芋,没想到龙彪怕影响他的生意,晚上让伙计牵牛来糟蹋毁坏他家的山芋苗。
春北问老头:“你能肯定是龙彪干的坏事么?”
“这几个村子除了他,没人干这种缺德事!”老头悲愤地说。
“你说这种人该杀么?”
“该杀是该杀,可谁杀得了他呢?几个村的人都怕他,他猖狂得很,说敢和他斗的人还没生呢。”
春北说:“老人家你别难过,能和龙彪斗的人,能杀他的人,就在眼前。”
春北安慰了老人一番,帮他把踩烂了的山芋苗捡了堆在一起,搓搓手上的泥往三仙山走去。
路上,他看到一头母牛在河滩草地上吃草,刚想过去,母牛突然下河往对岸去了,上岸后向一条大公牛跑去,原来母牛正在发情期。
春北继续往前走,看到一棵大榉树树干上系着一条大黄牛,低头吃一堆新鲜的青草,长尾巴左右甩打,驱赶叮在身上的蚊蝇,有一只大牛虻停在身体中间,长尾巴打不着,叮得它不时把头往后一甩,想用角去戳牛虻,但无济于事,野蜂样的牛虻悠然自得地吸它的血。
春北上前一巴掌拍死了牛虻,掌心都是鲜红的血,大黄牛感激地转头看他一眼,低头继续吃草,长舌头一卷,一把草就到了嘴里。春北拍拍它的背,问:“大黄牛,你说龙彪该死么?”
大黄牛似乎听懂了,抬起头又低下去,做了个点头的动作,又抬头张口“哞”地大叫一声,声音高亢浑厚,几里外都听得见。村子里的鸡、狗、猪、羊也都叫了,声音惊天动地,如同仇敌忾的一群勇士异口同声喊着杀声,随时准备冲锋陷阵消灭敌人。
春北肩背布袋来到三仙山,山上树林茂密,树叶上有雨水,一碰就“哗啦啦”下一阵小雨。
树间有一小块空地,也是近泪无干土,低空有断云,地面潮湿,土质不硬不软。春北把刀从袋中取出,右手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住刀柄末端,尖头朝下,他自言自语:“如果龙彪该死该杀,刀尖落地,刀直立不倒。”他三指一松,刀尖插入土中一寸多,其他部分垂直于地,尾端朝天,可见“郝记”二字。
春北弯腰将刀拔起,在布袋上擦去沾着的泥土,情绪激动地冲着瓜田井口喊道:“春桃!我问了老人,问了牛,问了刀,他们都让我杀龙彪,这是老天命我为你报仇!”
话音刚落,只听得井中响起轰隆隆之声,如远方天空打雷,一会儿又有青烟冒出,慢慢向上直抵天穹,似一把长剑,又似一个振奋人心的大惊叹号,戳于天地间。
龙彪扛着一把铁锹走来了,身后跟着一条大灰狗,几乎有他们打死的那条公狼大,尾巴粗长,像个大鸡毛掸子拖在屁股后面。它嗅觉灵敏,抬头竖耳,冲着三仙山大叫起来,其叫声像狗又像狼,不是“汪汪”而是“呜汪”,尾音打着转,让人毛骨悚然。
龙彪把铁锹插在地上,对着山上吼道:“出来!老子看见你了,偷瓜还早点!”
春北从树林间走出来,脚一滑,手拉住一棵树稳住身子,树一晃荡又是一阵雨,淋在头上衣服上。
龙彪认出了他,用严厉的眼神盯着他说:“说好过两三天来,怎么今天就来了?”
“你就是龙彪?”
“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,龙王爷的龙,三只虎的彪。”
“你知道我是谁么?”
“你不是买山芋苗的小贩么?再过两天来。”
春北眼睛紧盯着龙彪,眉宇间透出追天逐日的霸气,他“嘿嘿”一笑,鄙视地说:“我是你爷爷,是你五百年前的祖宗,今天来教训教训你这个不肖子孙!”
龙彪一听勃然大怒,恶狠狠地咒骂道:“敢沾老子便宜,活得不耐烦了,让我剁了你喂狗!”
春北镇定自若地从布袋中抽出尖刀,一手拎住钱袋,用平静而轻蔑的口气说:“来吧,看用谁的肉喂狗!”
龙彪蹲下身子摸摸大灰狗的头,大灰狗站了起来,张开大嘴,露出尖利的牙齿,用威吓的眼神盯着陌生人,龙彪大喊一声:“咬他!”
狗仗人势的大灰狗很听话,张开大口冲到春北面前跳起扑咬,春北没有用刀,而是用装了银子的布袋对着狗头砸过去,一下击中了大灰狗的嘴巴,打掉两颗牙齿,大灰狗口中流血,疼得嗷嗷叫,逃到瓜田中间去了。
龙彪见爱狗被打伤,很是愤怒,举起铁锹向春北头上砸来,春北往旁边一躲,踩在一个水坑里摔倒在地。龙彪大喜,双手握锹对春北的脖子铲去,想一锹让春北身首分离。
千钧一发之际,春北打一个滚,龙彪的铁锹铲在地上,用的力大,入地有半尺,等他拔出锹来,春北已站了起来,后背上都是泥水。
龙彪弯腰用锹头去砍春北的腿,春北一跳,锹从脚下扫过,待龙彪再次用铁锹来捅春北的胸部时,春北闪到一边,趁龙彪铁锹捅过来身体向前的机会,抓住惶恐不安的锹柄顺手一拉,龙彪身体往前倾倒,差点嘴啃泥。
龙彪气喘吁吁,转过身举锹劈向春北脑门,春北向后一仰,铁锹从面前滑过,直接碰到井台石上,发出“叮当”一声脆响。
因用力过猛,铁锹掉在地上,龙彪双手空空,气急败坏地伸出带黑毛的双手想掐住春北脖子。
春北抓住他的手腕来了一个大背摔,龙彪被结结实实摔倒在井台边上,人差点被摔成碎片。
龙彪疼得嗷嗷叫,春北捡起井台边一块砖头,气壮山河地猛拍龙彪的大头,连拍了五六下,砖头断裂了,龙彪的脑袋也开裂了。
大灰狗见主人死了,恐惧极了,“呜汪、呜汪”地叫着,逃往村子里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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