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上午,雨停了,羞涩的太阳红着脸,像捉迷藏似的,在灰白的云层里时隐时现。树叶上沾着水珠,风凉凉的,带着野花的香味,也夹有死动物的臭味。
春北和乔秀带着小女孩去陈家村,二人轮换背着抱着,有时也领着小手走一段。荒途少行人,时时见废墟,土路弯弯曲曲,高低不平,田野里有许多无主荒坟。
春北看着田野上飘忽不定的迷雾,心里忐忑不安,不知道问西荷是什么结果,不知道父母愿不愿意他收养这个可怜的小女孩。
小女孩天真烂漫,似乎知道自己从糠箩跳进了米箩,抱着时,脸上笑盈盈的;在地下走时,蹦蹦跳跳,很是兴奋。从小受苦的孩子不胆怯,按瘦女人的吩咐,叫春北爸爸,叫乔秀妈妈,叫得乔秀心里暖暖的,脸上红红的。
路边开有紫色的小花,一簇簇,一片片,比地里的庄稼多。春北摘了两朵,在小姑娘的小辫子上插一朵,在乔秀的大辫子上插一朵。
走到陈家村村边时,乔秀把头上的花拿下来,用红唇吻吻丝绸般润滑的花瓣,当作护身符一样的宝贝放入衣袋。
水灾过了几年了,曾经美丽的陈家村仍是一片狼籍,流水绕孤村,群鸦凄惨鸣。绝户的人家是一块块废墟,断墙残壁成了无人清理的一堆堆垃圾,长出了茂盛的杂草,蜘蛛网上闪着光影,地上有蛇鼠出没,青蛙也在草丛中呱呱叫着,呼喊亡灵回家看看,少数几家屋顶的烟囱有烟冒出,在凄凉的房顶上稍作停留,便绝望地飘向天空。
山羊胡子老头还活着,他身体很瘦,佝偻着腰,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抽着旱烟。他家的老房子已荡然无存,在原址盖了两间简陋的土墙草屋,不要说洪水,来一场大些的暴风雨,草屋就可能哗啦啦倒下,顷刻间土崩瓦解。
老头似乎就这样得过且过了,岁月悠悠,生活中只有孤独和哀伤,人生之河已慢慢流到生命的尽头,他一个人静悄悄地打发着日子,说不定哪一天,他就与世长辞了,还要好房子干什么呢?
春北上前打招呼,他视力不好,精神也差,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,才认出春北。他战战巍巍站起身,进屋端出一张长凳,摆在石头旁,请他们坐。
“陈大爷,你身体怎么样?”春北坐下问。
“马马虎虎。”
“村上的祝郎中没了,生了病怎么办?”
“小病顶,大病扛,扛不住了见阎王。”
“发大水,村上死了不少人?”
“是啊,比瘟疫还厉害!死的人比瘟疫还多。”
说到那次水灾,老头还心有余悸,哀伤地说:“太可怕了,大水一来,一个村子就没了,陈老爷一家都没了。”
“西荷葬在哪里?“
”还葬什么?都被大水冲走了,不知冲到哪里去了,没处找了。”
春北心里悲伤起来,默默坐了一会儿,对山羊胡子老头说:“洪先生和朱八斤两家,都到我们村上安家落户了,你也跟我们走吧,我们给你养老送终。”
“谢谢你,不用,我还有一个女儿呢,在高邮城里。”
“我们去看看陈老爷家的房子。”
“你们去吧。”山羊胡子老头站了起来。
陈老爷家的房子,除北墙固执地立着,别的梁和墙都倒塌了,木头被人捡走,废墟上只剩下破砖烂瓦和泥土野草。
草长得有半人高,有一只小母鸡在草丛中觅食,咯咯叫着。小女孩好奇地盯着小母鸡看,直到小母鸡跑到另一户人家的废墟上。
春北取出纸钱,搁在门前的石板地上烧,乔秀和小女孩也帮着往火堆上放纸,风带着烟,吹着纸灰往断墙残壁飘去,仿佛在给冥冥之中的灵魂送钱。
烧完纸钱,春北在心里说:“西荷,你属蛇,你要是收到我烧给你的纸钱,就变成蛇,出来看看吧。”
话毕,草丛中窸窣有声,真的有一条小花蛇游出来了,一尺多长,圆头白肚,背上有青绿花纹,蛇的小眼直盯住春北看。春北又默默地说:“我身边的姑娘叫乔秀,她也是个不错的姑娘,我想和她结婚,你要是同意,就摆摆尾巴。”
小花蛇似乎听懂了,摆摆尾巴,钻入右边的草丛里去了。那地方曾经是西荷的闺房,如今除了青绿的草,还有几朵白色的花,在阳光下闪动着光影,有两只彩蝶在芬芳的鲜花上飞舞。
春北仰头看天,几朵流离失所的白云,从蓝天下悠悠飘过。
回家的路上,春北浑身轻松,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,走路也步履轻快了。
经过一个小山坡,路旁有些乱石,石缝中有些貌不惊人的野花。
春北站下,看着乔秀说:“我问过西荷了,她同意我和你结婚,回家我就和妈说。”
乔秀一下愣住了,有些惊慌失措地说:“你说什么,我家是堕民,我没念几天书,我配不上你。”
春北指着一朵小野花问:“你看那花,好看不好看?”
乔秀顺他手指看去,山野石缝间,开着十几朵小野花,有的刚刚举起蓓蕾,在山风中微微打颤,它们的根部,都有几片绿叶,用力托举着。春北摘了两朵,在小姑娘的小辫子上插一朵,在乔秀的大辫子上插一朵。
乔秀说:“在这荒僻之地,这野花也开得很高兴。”
“是啊,这地方比较荒僻,它也没牡丹茉莉好看,但不管命运如何,既然来到人间,也要灿烂一回,也有高高兴兴地开放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是花就要绽放,人也是一样的,生为女人,都应该有洞房花烛夜。你不比别人差,你是我心里的鲜花,你应该高高兴兴做我的新娘。”
“你妈不会同意的。”
“我问过了,西荷同意了,妈不会不同意。”
乔秀脸红到脖子根,嘴唇发干,呼吸将要窒息,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,头有些晕,她感到幸福临近,却不敢相信。她咬住嘴唇,有些羞涩有些忧虑地说:“你别可怜我,我是堕民,我就带着丫头过,老了也有人照顾了。”/apk/
“几百年前的事了,老祖宗有错,也不能株连子孙,再说,军令如山,将军要投降,士兵有什么办法?“
“可村上人和街上人会说的。”
“谁当我的面说,我抽他嘴巴,背后说,只当他放屁!我娶你,关别人屁事。到常州我给你买衣服,结婚那天,让你当个最漂亮的新娘子。”
乔秀被突然来到的幸福冲撞得站立不稳,春北把她拥在怀里,低头吻她发烫的脸,抚摸她火热的头发。
乔秀开心地笑了,笑得泪流满面。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着,兴高采烈地为他们歌唱幸福,满是荒草的土路一下子充满了青春活力,雨后初霁的天空也显得美丽动人。
到了常州,春北带乔秀去商店买了一身洋布新衣服,还去洋教堂看了看。牧师给来教堂参观的人,每人发一本小册子,上面有介绍教会和拯救灵魂的内容,牧师用生硬的中文说,“在上帝看来,所有的人都是有罪的,除非他们忏悔,除非他们信基督,接受他对他们的爱和宽恕,上帝就是爱……“
春北高兴地对乔秀说:“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,说有罪,都有罪。”
乔秀点点头,如释重负地笑了,她问:“洋教堂,城里有,乡下没有,为什么?”
“乡下老百姓要有所求,才进庙烧香磕头,比如想升官发财、想娶妻生子、想金榜题名,有求必应,拜了管用,才会继续进庙烧香磕头,洋菩萨不管这些具体事,乡下人就不信。”
到家后,春北把烧纸钱时,问西荷婚事和蛇摇尾巴的事跟妈说了,也说了领养小女孩的过程,母亲无可奈何地说:“你愿意就行,乔秀到是个好姑娘,我也想通了,谁的祖宗都不是圣贤,说不定也是罪人呢。等过了年,就给你们办喜事。乔秀家屋子小,过些日子,就让她带丫头住我屋里,加一张床,我也能帮着照看一下。”
“小丫头还没名字,妈给起个名字吧。”春北说。
“百香快要生了,你爸说,要是生个女孩就叫惠,丫头就叫敏吧,孔子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。”
“好,妈真会起名字,丫头就叫蒋敏。”
这天晚上,春北做了个梦,梦见自己向乔秀求婚,乔秀说:“我们比赛爬树,我先爬,你跟着爬,你抓到我脚,我就嫁给你。”
“好啊,你先爬。”
乔秀脱了鞋,光着脚,双手扶住树干,双脚交替蹬树,像大花猫一样嗖嗖往上爬。
春北走到树下,学着乔秀的姿势往上爬,让他烦恼的是,他刚要抓住乔秀的脚,身子就往下滑,树干像抹了油。
春北奇怪,乔秀身子不往下滑,她越爬越高,头都碰到天了。
乔秀笑着喊他:“春北,快爬呀,我们到天上举办婚礼!”
春北醒来,想着刚才做的梦,觉得有些奇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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