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十九 去县衙告状(1 / 1)

长天万里 洪起 2406 字 8个月前

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,多云天气,头顶上的一块乌云,特别大特别黑,似一座山,又似一顶巨大污秽的官帽,帽沿周围是浅灰色,再往下是一圈白色,近地的一圈是稀疏的黄色。

前一天风很大,树被刮得左右摇摆,此时风停了,树似劫后余生一般,呆呆直立着,枝不动,叶也不动。

收割后的稻田里有蛐蛐在跳在叫,村上人家的晒场上堆着脱粒后的稻草和未脱粒的稻把。按收获的情况看,今年是个丰收年,从男人和女人的笑脸也可以看出,人们心里是高兴的。

太平天国期间,江南地区战争时间长,伤害大,战后朝廷降旨,江南地区七年不收田赋,五年不征民役,今年是第五年。许多人家从丰收想到了卖粮后到手的银子,想到了不用交田赋的银子的用处,计划还债、置地、盖房、做新衣,买酒割肉,钱多钱少都要办点事,都要快乐一下。

春北在门前的湿地上撒了一层草木灰,一手牵着大碌碡木架两侧的两根粗麻绳压场。别人要两个人拉,他一个人就行,还只要一只手,碌碡滚动着,石眼与圆木摩擦发出五音不全的吱呀吱呀的声响。

村东口的狗叫起来了,春北朝东看,保长王余田到了村口,一条黄狗和一条白狗冲他吠叫着,跟着他往村子里面走。

王余田个子不高,头也不大,颧骨很高,头发已经开始脱落,额头显得更高了,塌鼻子上一对三角眼,脸颊上有长疖子后留下的两个瘢疤,一边一个。

保长是他毛遂自荐当上的,凡经他手的事,必定雁过拔毛,扒一层皮,有人背后叫他王扒皮。他没什么本事,也没什么主见,遇到重要事情,要拿主意时,他往往不知所措,说话总是“这个……”,“那个……”,“啊……”。

他走到蒋家门前,瓮声瓮气地问:“春南呢?”

蒋康去世前,村上人推举春南当村长,甲长的帽子没动。蒋康去世后,父亲当甲长的帽子也戴到了春南头上,王保长有事就找他。

“什么事?王保长。”春南从屋里走出来。

“昨天,钱谷师爷来皇塘说,今年潮区遭灾,县里要收赈灾银,每亩一两,一个月内交清。”

春南沉下脸问:“有这事?”

王余田说:“我哪敢假传圣旨,荆家祠堂南墙和巡检所门口贴着告示,你去看看。”

春南说:“我不是不信,我是觉得这银子收得不合法。“

“这个……怎么不合法?你说。”王余田瞪大了三角眼。

“丹阳的牙税,本来就比别的地方高,高了好几倍,县里应该有银子。另外,潮区受灾,按规定该向山区收赈灾银,不该向平田区征收,这些你应该清楚。”春南关心政务,熟悉条规,思维缜密,说话有理有据。

康熙年间,丹阳县衙根据地势位置,将全县乡镇分为三个区,东边南边地势平坦,土地肥沃,为平原区;西北有小丘陵,为山区;北边临长江为潮区。县衙规定,潮区受灾山区多收,山区受灾潮区多收,潮区山区都受灾,就平原区多收。

今年潮区受灾,山区无灾,按规定应向山区收赈灾银。

王余田揣着明白装糊涂,摸摸黑色瓜皮帽,眨眨眼睛说:“啊……这个……我不清楚。“

“你不清楚,我说了,你就清楚了,你该和钱谷师爷说,该据理力争,不能他说收,我们就交,该交的,一文不少交,不该交的,我们也一文不交。”春南斩钉截铁地说。

王余田说:“这个……交就交吧,一两银子……一两银子也不多。”

“一两银子不多?一亩田能打多少粮,能卖多少银子,你不知道吗?你去问问别的保,看他们有什么打算。”

“这个……好吧,我打听打听。”胆小怕事的王余田走了。

过了两天,王余田又来到村里,对春南说,他问了几个保长,他们几个人和你的说法一样。

大家想一个保出两个人,一起去县里申诉,不能当软柿子,他还对春南说:“你懂得多,嘴也会说,咱们保就你去吧。”

“你当保长,一年拿六两银子和二百斤米,你不去?”春南提高的嗓音显示了内心的不平和愤怒。

“我……我见了知县,腿就发抖,也不会说话,你就辛苦一趟,两个人你算一个,你再找一个人作伴。”

春南看他一副可怜又可恨的样子,既生气又有些无奈,毛遂自荐当了保长,有好处往前,有麻烦又往后缩。

不过这事,总得有人向前,就像二人进山,遇到了老虎,同伴是懦夫往后退,为了自身的性命,也得上前一搏。

春南为了大家的利益,不好意思推诿,鄙视地瞪他一眼,勉为其难地说:“好吧,你真是窝囊废!”

王余田脸皮厚,嬉皮笑脸地走了。

九贞从屋里出来,责怪他说:“你怎么答应他呢?百香马上要生了。”

春南说:“他当缩头乌龟,怎么办?都在一条船上,船漏水了,总得有人补漏。要不让春北和洪先生去?我们两家田多,该出这个头。”

九贞见事已至此,也不再说什么,只说了一句:“和你爸一样,麻烦的事,都是自家扛着。”/

皇塘四个保八个人在巡监所门前聚集,春北和洪先生先到,春北说:“人还没齐,我到金百先家去一下,拿一下积善会章程。”

“什么积善会?”

“说来话长,有时间告诉你。”

半个月前,春北去谭家村,请箍桶匠来家修补木头澡盆。进村后,碰到一家办丧事,没有家人哭丧,大小六副薄皮棺材一字排开,摆在门前。

春北感到奇怪,向人打听,原来夫妻二人生了大病,又借不到钱看病,担心自己死后,四个孩子没法过日子,便把四个孩子勒死,然后夫妻二人上吊自杀了,情景十分凄惨。

那天晚上,春北情绪低落,一直郁闷地坐在门前的大碌碡上想心思,月光洒落在他的黑发和宽阔的肩膀上。

春南走过去,劝他回屋睡觉,春北拍拍身旁孤独的圆石说:“二哥,你坐,我和你说点事。”

“你说。”春南在圆石上坐下,兄弟两人一人脸朝东,一人脸朝小沟塘。

“谭家村那户人家死得很惨,一下死了六个,一家人都死绝了。”

“听说了。”

“其实他家要借到钱,渡过难关就好了,并不要很多钱,就能救一家人的命。”/apk/

春南说:“没错,有的村子自杀的老人病人多,说起来是为孩子为家人着想,实际上还是走投无路,有几个钱,也就不会走绝路,谁不想多活几年。”

“我想,有的地方有积善会,有钱人家捐一点钱,积少成多,扶危济困。众人帮一人,能使绝望的人家不至于走绝路,比如田地多的人家,每卖一石粮食认捐一厘,数也不多,积腋成裘。谁家有难,先从积善会里借钱,太困难的,就不要还钱。”春北说了自己的设想。

春南说:“你这个想法好,帮人也是帮己,天灾人祸,谁都不好说碰不上。听老人讲,有一年大旱闹蝗灾,蝗虫飞来,阴天一般,阴天到哪里,青绿变灰黄,庄稼就绝收,有个积善会,就能救救急。不过,搞积善会,得有人牵头,要动员一些富户参加,还得有个章程。”

春北说:“我来找人牵头,先找人写章程,我们家算一份,我结婚就简办,省下银子办积善会,怎么样?”

“我支持你。”

此后,春北去了青墩村,想请该村首富伍步东当会长,伍步东说,这事还是街上人出面好一些,召集人议事方便。

春北又到街上找人,两个德高望重的人没明确表态,东街秀才金百先答应起草章程。

春北从金百先家出来,其他六个人也到了,搭了一辆马车前往丹阳县衙。

刚出发时,天气还好,天空明朗朴素。过了导士,天就变了,乌云翻滚着,从西北往东南涌去,太阳恐惧地钻入云层不见了。天一下子暗了下来,飞鸟投林,行人奔跑,闪电一个接一个,霹雳声让人心惊肉跳,怕要天崩地裂。雨云跟着风到了人们的头顶上,开始的雨稀稀拉拉,一会儿便变本加厉下大了,大雨从西往东,又从东往西,落在田野里,落在人身上。

马车上只有一块不大的油布,几个人都往自己头上拉,春北坐在边上,他不去抢拉油布,让雨点打在他头上身上,没多会儿,身上的衣服便湿了,人像刚从河里上来的鱼。好在滂沱大雨下的时间不长,到县衙门口,春北衣服被风吹得半干半湿,身上觉得有些冷。

在县衙公堂上,八个人分两排跪在地砖上,郭知县身体较胖,圆溜溜的肩膀,满脸横肉,他听了申诉,惊堂木一拍,大骂皇塘刁民,拿康熙年间的县规来压他,他吼道:“都给我打!”

丁桥保的荆本荣听说要打,吓得尿都流出来,濡湿了裤子,发出了骚臭味,春北抬头大声争辩说:“康熙年间也是本朝本代,县规合理也得照办。”

郭知县脸色铁青,气势汹汹地问:“怎么个合理法?”

春北说:“地势不同,灾情不同,山区和潮区分担一些,既公平也合理,每次都让平田区赈灾,平田区也受不了。”

郭知县大怒,顿着脚咆哮道:“放屁!我是知县,我说的最合理,胆敢与县衙作对咆哮公堂,给我拖下去,重重打二十板子!”

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走过来,把春北拖出门外,一个按住春北的头,一个用脚踹屁股,把人踹倒后,两人举起棍子便打,有人数数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”连打二十下,春北的衣服被打破了,身上好几处地方皮破肉烂,流出了殷红的血,后背和臀部刀割般的疼痛,但春北咬着牙,始终不吭一声,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称赞说:“真是条好汉!”

郭县长吼道:“把他们关进大牢!什么时候交齐赈灾银,什么时候放人!”

狱头低声说:“监牢关满了,没地方了。”

郭知县一挥手说:“那就关到劝农局去!”

春北等八人被关进劝农局一间昏暗潮湿的大屋子,好像以前关过人,地上有几张木板,木板上铺着发霉的破草席,上面被汗渍尿渍弄得污秽不堪,角落有一个尿桶,屋里充满了屎尿的臊臭味,还有臭虫蟑螂四处在爬。

春北忍住疼痛走进屋,屁股疼的不能坐,只能脸朝下趴在木板上,胸口有伤,压着就撕心裂肺地疼。他用两个胳膊撑着,时间一长,胳膊麻木,头也昏昏沉沉抬不起来。荆本荣尿湿的裤子有些干了,他躺在春北的左边,他说:“自古见官莫向前,做客莫向后,你不和知县争执就没事了。”

洪先生斥责他说:“他不上前,我们八个人都要挨打,你占了便宜,还说风凉话。”

张埝保的李合欣说:“知县要交齐赈灾银才放人,一年交不齐,我们就一年出不去,还不要了我们的命。”

春北说:“我们不能在这儿等,我们到镇江知府去告郭知县,不能让他胡作非为,有了初一还有十五。”

荆本荣说:“要是知府和知县一鼻孔出气呢?再说,谁敢去镇江告状。”

春北说:“行不行?也要试一下,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,你们不去,我去,洪先生,我们去。”

“你打成这样能走吗?”洪先生忧虑地问。

“还好,只伤了皮肉没伤到筋骨。”春北双手撑着床板站起来,试着走了几步,感觉还能走,他慢慢走到窗户前看了看,说:“这窗户,关不住我们,能钻出去。”他伸手握着那大拇指粗的窗户铁条,用力一扳,铁条就断了。

洪先生说:“等天黑再走。”

天黑后,春北又扳断两根铁条,两人钻出窗户,翻墙出了劝农局,从西门出城,披星戴月直奔镇江去告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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