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塘去县衙申诉的八个人,已经去了三天,一个人也没回来。家人都很着急,到处打听,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。
有人说:“去县衙的人都被关进监牢了,等秋后问斩。”
有人说:“郭知县免山区的赈灾银,是得了山区三百两银子的好处,皇塘要想免这笔赈灾银,也得给郭知县送银子。”
还有人说:“郭知县很恼火,放出话来,皇塘人是刁民,敢到县衙告状,蜡烛不点不亮,要让皇塘人吃点苦头,原先每亩交一两,现在每亩要交二两,何时交齐银子何时放人。”
春南焦灼不安,去找王保长了解情况,王保长说派人去县里打听了,是春北咆哮公堂,与郭知县争辩,惹怒了郭知县,后来挨了打,几个人下了狱,要交齐赈灾银才放人,快回去凑银子吧。
春南很是气愤,大声说:“老百姓都不能说话了,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。”
窝窝囊囊的王保长一脸无奈地说:“鸡蛋碰不过石头,说什么也没用,快回去凑银子吧。”
“凑齐银子少说也得半个月,你先去县里说说,先把人放了,我们早晚把银子交上。”春南说,他心里很着急。
王保长怯生生地说:“我可不敢去,我怕挨打。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,要你爸在就好了,老马不迷路,不至于弄得这么麻烦。“
春南真想给他一个嘴巴,他勉强压住火气说:“你这个窝囊废!别倒打一耙!本该你办的事儿推给别人,还责怪别人。”
春南觉得王保长烂泥糊不上墙,和他说什么也无济于事,只好带着一肚子气和火往家走。
从街上回来,九贞说二条岗的桑田里有好多小虫子,让春南把鸡挑过去放,鸡吃了虫子还省了鸡食,一举两得。
春南把两大笼子鸡,挑到桑田田埂上,鸡笼门一开,二十几只半大的公鸡母鸡从笼里蜂拥而出,咯咯叫着跑进了桑田,有的往桑田深处去,有的在桑树底下低头啄虫,有的拍打翅膀,相互追逐嬉戏,享受野外的自由快乐。
春南把扁担横放在田埂上,当板凳坐下,眼睛看着那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桑树,感受到了桑树枝繁叶茂蓬勃向上的生命力,仿佛看到草民打赢了官司,县衙取消了不该交的赋税后,村民们心情舒畅地养蚕种粮的笑脸,看到了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。
春南摇摇头,苦笑了一下,他现在别无所求,春北他们能平安归来就好。
坐了一会儿,他起身朝西北大路上看着,春北他们要回来,该从那条大路上走来。
忽然,他看到十几只鸡,惊慌失措的往田埂上跑,春南想,鸡大概是见到了蛇或黄鼠狼。他拿起扁担往桑田里走,看见一条二尺长的腹蛇,灰土颜色,长舌头一伸一伸的,有只小公鸡,不知害怕没逃跑,反迎上去,用嘴啄腹蛇的身子,小公鸡被腹蛇咬住了腿,春南举起扁担打向腹蛇的三角脑袋,三下五下便把腹蛇打死了,它的尖尾巴摇动了几下不动了。小公鸡中了蛇毒,走路跌跌撞撞,没走到田埂便倒在地上。
春南有点难过,把扁担当锹,在桑田里挖了个坑,把小公鸡埋了。小公鸡被毒蛇咬死,让春南的心揪了一下,看着那死了的腹蛇,觉得有点像县衙的官,而死去的小公鸡像什么,他不敢再想。
他回到田埂上,没心思再坐,坐下又站起来,焦急地向西北大路上眺望。
太阳落到了茅山山顶,夕阳把余晖抹在天空中,抹在田野上,它似乎要在消失前,给大地给人们多留下一些光辉。
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视野,他认出是洪先生,他走路时两臂摆动大,像船工划桨似的,他忙迎上前去,问情况怎么样,洪先生有些憔悴,但精神还可以,他笑着说:“到镇江告状,告赢了。”
“到镇江告什么状?“春南不明白。
洪先生把春北在县衙据理力争,郭知县一意孤行,他和春北被逼无奈去镇江告状的事说了一遍,又用手摸摸有喜色的脸颊说:“我有个堂叔在镇江给知府当师爷,知府以前在丹阳当过知县,知道丹阳县衙的赈灾规定,他说郭知县做得不对,派人去找郭知县,让他按老规矩办,释放关押的人,我们就回来了。”
“春北呢?”春南焦急地问。
“我叫春北一道回来,他说答应过一同告状的人,有好消息要回去告诉他们,他去丹阳了,今天不回来,明天肯定回来。”
春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,回家和母亲、乔秀一说,她们也破涕为笑了,九贞说:“官大一级压死人,知府说话知县该听,春北和洪先生去镇江对了,皇塘种田人家也都沾光了,不用出冤枉银子了。”
第二天,皇塘街上的人们都知道不用交银子了,有田地的人家喜上眉梢,家里有人去丹阳申诉的,也都心里踏实了。
午饭后,有些人就在丹阳回皇塘的大路口张望,等候家人归来。
大路两边栽着大杨树,有十几丈高,路边有沟,沟里有水,有田里的流水,也有阴沟里的臭水,水中有许多黑色的小虫在飞。
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去丹阳的人们才回来,春南数了数,一共六个人,不见春北,他有些着急地问走在前头的荆本荣:“春北呢?没和你们一起回来?”
荆本荣回答:“春北到了劝农局,和我们说了知府的话,叫衙役放人,衙役不肯,说要听知县的令;他就去找郭知县,后来县衙来人把我们放了,我们回来没看见春北,或许跟我们走岔了。”
春南等到天黑,没见春北回来,回家和母亲说了,九贞着急地说:“你就去县衙看看,别有什么事。”
“好吧,那我先吃夜饭了。”
春南三口两口,快速吃了晚饭,夜幕降临时,他穿上跟脚的黑布鞋出门。妻子说,晚上天凉,多穿点。他接过马褂,边走边穿,穿上后,没扣布纽扣,大步流星地沿着大路往丹阳走去。
夜色朦胧,黑暗中有一些可怕的声响,似猫头鹰的尖叫,又像幽灵在畷泣。春南心里有些紧张,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,回头看看,除了黑暗,什么也没有。
他听人说,走夜路时,往往有冤屈的鬼,跟着人走,希望能帮他伸冤,能帮他报仇。
过了珥陵,月亮升起来了,腾云似烟,风起影乱,空中多了一钩残月,少了许多星星。
春南怕跟春北交臂错过,看到对面有人来,便喊一声:“春北——”
到县城快半夜了,凉意袭人,街上冷清无人,偶有打更声,疲惫沙哑。他先去劝农局,院子内外安静漆黑,没一个人。他又去县衙,门房里只有一个衙役在打瞌睡,春南把他叫醒,问了几遍,他才听明白,不耐烦地说:“放了!人都放了,都回家了!”
“有一个人没回家,有一个叫春北的没回家。”
“哦,对了,有一个小伙子走得晚些,郭知县派了两个衙役送他,该到家了,送他的衙役都回来了。”
春南心想,大概是走岔了,他返回时没走大路,抄小路走近道,想快一些,走了个把时辰,却在导士北边迷了路,只好重新走大路。
月亮正在云中穿梭,路旁的树林时而一团黑暗,时而被惨白的微光笼罩。走到丁桥南边,天已蒙蒙亮,东方有了鱼肚白色,近处的房屋,树木都看得清了。
晨曦中有六七个人,站在有芦苇的大河边,往河里看什么,还有人情绪紧张地呼叫,似乎看到的东西让人惊恐不安。/apk/
他走过去,从人们头顶上往河里看,岸边长着一人高的芦苇,芦苇前边是野生的水莲,开着一些白色小花,水莲中似乎浮着什么东西,有人下水去拉,拉到岸边,有人喊:“一个人拉不动,再下来一个人帮帮忙。”
一个高个汉子下到水里,河里和岸上的人们一起动手,七手八脚把人拉上岸,头朝上脚对着河搁在草地上,水从上往下流着,从草叶上滴滴嗒嗒落到河里。
死者穿白色马褂,潮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,手脚像泡肿了的白萝卜,长方形没有血色的脸上,大眼睛痛苦地圆睁着,似有天大的仇恨和冤屈而死不瞑目。
春南俯下身子端详,死者就像打了胜仗却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,经过激烈战斗,最后被敌人从背后捅伤而亡。那熟悉的衣服和面容,让春南震惊和悲痛,他心如刀绞,泪水湿了眼眶,躺在岸边草地上的人不是别人,正是共生死同患难的小弟春北,他没有死在逃难路上,却死在告状路上。
有人说:“像是被人打死的,头上有伤。”
春南抑制着悲痛,请人们帮忙找了一辆板车,拉着春北回家,母亲和乔秀看到春北的尸体,都哭得晕了过去,过了好一阵才醒过来,九贞被人扶进里屋,乔秀趴在春北身上伤心痛哭。
王保长来了,春南让他到县衙去问问,衙役是怎么送的人,春北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。
王保长畏畏缩缩地说:“我不去问,人家打了,也不会承认,再说现在这年头,死个人比死条狗还正常。”
“你放什么臭屁!王八蛋!”春南双眼血红,气得爆了粗口。
洪先生说:“纱帽一戴,良心就坏,肯定是郭知县下的毒手。我们到镇江告状,让他怀恨在心了,用下三滥手段报复,去问也没有用,世道不好,直道不容于时。”
王保长低声下气地说:“春北是为皇塘老百姓死的,我和别的保长说说,大家出点丧葬费。”
春南说:“我家不要丧葬费,知道春北是为皇塘百姓办事死的就行了。”
春北也是用的松木棺材,上午做,下午刷的黑漆,抬到家,搁在堂屋板凳上,散发着浓浓的杉木气和油漆味。
春北的寿衣是在高邮县城买的一件青布长衫,只穿过一次,春南从衣服口袋里摸到两块董塘,那是西荷送他的,一直没吃,时间长了,糖块硬得像石头,颜色也变成了铁黑色。春南看了看,又把糖放回口袋里,他在心里想,黄泉路上水苦,嘴里苦时舔一下,若碰上西荷更好,两人好作伴了。
九贞从换下的衣服里发现有一张纸,交给春南,春南一看,是皇塘积善会的章程,稿纸已被水泡烂了,这让春南想起春北忙活积善会的事,说的话还在耳边,如今已阴阳两隔了,春南在心里说,我的好兄弟,我记住你说的话,我一定要把积善会办起来,你放心吧。春南含泪把写有积善会章程的潮湿的稿纸小心翼翼折好,放入自己的衣服口袋里。另外,他还想起春北提议办义学的事,如果乡里办不起来,村上应该办个私塾,让孩子们都念书。
乔秀哭红了眼,嗓子也哑了,她把春北在常州洋行给她买的红衣服,放到了棺材里,哭着说:“这衣服也穿不着了,让它替我陪着你吧,就当我和你做伴了。”
陈长友拖着瘸腿来了,含泪说:“春北,你怎么走了呢?我还没报答你呢,没你帮忙,春琴也回不来,我这一条好腿也得让人打断了。”
九贞悲愤地说:“这是什么世道啊,坏人恶人不死,好人善人死了!”人们劝她节哀,她抹着眼泪说,“都说老天有眼,我看老天是瞎眼了,该死的不死,不该死的死了。春北刚要结婚,一朵花刚要开,你就让他死了,我前世做了什么孽?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,四个死在我前头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,我也不活了。”说着,她用头狠狠的去撞黑色的棺材,撞得棺材“咚咚”响,额头被撞破,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,帮忙办丧事的女人们忙把九贞拉进里屋去了。
小女孩蒋敏也哭得满脸泪水,她跪在棺材头前哭喊:“爸爸,你不要死,我不让你死。”哭声凄惨,让人心酸落泪。
乔秀把小女孩搂在怀里,头顶头一起哭,乔秀说:“小丫头命真苦,不到两岁父母双亡,孤老太婆收养后又离她而去,有了春北这个好爸爸,现在又去世了。人家父女相伴几十年,她都不到几个月,真是可怜的孩子。”/
她对小女孩说,“丫头别哭,爸爸没死,他困了,睡着了,过几天就醒过来了,等爸爸醒了,我们和爸爸一起去捉蜻蜓,好不好?”
小女孩似乎信了,点点头,眼含泪水说:“好,等爸爸醒了,我们一起去捉蜻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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