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先生与梦中情人白圆圆结婚后,日子过得并不幸福,甚至有些痛苦。
洪先生结婚那天,一晚上有些提心吊胆,他曾经娶过三个老婆,都是结婚一两年便死了,他担心自己那东西不好,怕同房多了,会要了新婚妻子的命。他爱白圆圆,不愿意让她死于非命,他严于律己,从新婚蜜月开始,就五天才同一次房,尽量减少房事,尽量减少自身物质对爱妻可能的伤害和危险。
白圆圆是结过婚的人,是三十来岁的健康女人,对男女之事是熟悉和喜欢的。她嫁给何飞虎那年,除了她身体倒霉的几天,丈夫无可奈跟着倒霉几天外,别的时日,丈夫是如狼似虎,是从不虚度良宵的。
有一天晚上,夫妇俩上床后,身体的近距离接触,让洪先生抵制诱惑的能力下降,产生了蠢蠢欲动的反应,但间隔时间未到,他便努力克制非分之想,身体在床上转辗反侧。白圆圆本来不高兴,见他在床上翻来翻去,没好气地说:“你晚上赶集呢。”
“赶什么集?没有啊,晚上赶什么集?”
“我看你像赶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没什么意思,睡吧。”
洪先生看着黑黑的房顶,对妻子的话,百思不得其解,不敢再翻身,躺着虽不舒服,但也一动不动,像遵守纪律趴在阵地上的士兵,不敢越雷池一步。
他一宿没睡好,白天头脑昏昏沉沉,信步走到大塘边,碰到钓鱼的春南,便站在一边,眼睛看着浮标,嘴里把昨晚上的事说了,问白圆圆说的赶集的话是什么意思,是不是有什么微言大义。
春南笑了,问:“你和白圆圆,是不是五天同房一次?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洪先生有些诧异。
“皇塘一年有两个大集,上半年一个,下半年一个。小集是五天一次,逢二逢七,你明白了吧?”
“我不明白,是什么意思?”
“什么意思,你还不明白?是嫌你消极怠工。”
“我的情况,你可能知道一些,我娶过三个老婆,都不到两年就死了。前车之鉴,让我有些担心,我怕干多了,会要了她的性命。”
春南哈哈大笑,站起身,拍拍他的肩膀说:“你真是书呆子,要了你的命,也要不了她的命,只有累死的牛,没有推坏的磨,你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。”
洪先生听了春南一番话,思想解放了,精神振奋了,顾虑少了,胆子大了,当天晚上便打破常规,连续两个月,他都天天赶集。
从此以后,白圆圆没再说赶集的话,有时擦擦粉脸上的汗,还夸他一下,说他身体好有力气,或者说:“看不出来,你还行。”
不过,白圆圆对洪先生的表扬是吝啬和稀少的,像阴天天上的星星一般稀少;批评和训斥是慷慨和大量的,如黄梅天的雨水一般多。这也怪不得白圆圆,洪先生做家务干农活确实不灵。
他不会做菜,做的菜不是淡,就是咸,咸的时候居多,白圆圆把咸了的菜往他面前一推,气哼哼地说:“打死卖盐的了,我不吃,你都吃了,别浪费!”
洪先生不知是视力有问题,还是天生粗枝大叶,洗菜洗衣总洗不干净,白圆圆有时要把他洗过的东西重洗,她心里恼火,便一边洗,一边骂:“眼睛长头上出气了,这么大的污块看不见!”
有一次,白圆圆叫洪先生搬一袋米到外面晒晒,不到五十斤重,他居然扭伤了腰,一个月走路都拐呀拐的,弯腰下蹲时,腰疼得不行,他不能到外面蹲茅缸,只好在家坐马桶。白圆圆闻到臭味,一面推开窗户通风换气,一面骂他:“真是酒囊饭袋,拎四五十斤的米,还闪了腰,在家臭一个月!”/
还有一次,长工伍荣滨病了,剩下三亩稻没耥,白圆圆让洪先生去把它耥了。他倒不偷懒,卷起裤腿,扛着秧耥就下田,他干得很认真,头上冒汗,身上的衣服都湿了。白圆圆到田头给他送茶水,刚要表扬他几句,可一看田里,她气得差点晕过去,洪先生把许多秧苗都耥倒了,青青秧苗带着根,浮在浑浊的水面上。
“你眼睛瞎啦!稻和草分不清啊,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呀,气死我了,耥坏了那么多稻,少收多少粮,你省省吧,三天别吃饭!”
他们有了孩子后,家里增添了生气和欢欣,也增加了矛盾和烦恼。
矛盾常常是为管教孩子,烦恼是孩子受了别的孩子欺负时,白圆圆要生气,要骂洪先生失职。
有一天下午,朱来旺把鼻涕抹在何纪富的洋布衣服上,两人先吵后打,何纪富脸被抓破,白圆圆很心疼,要儿子别和朱来旺玩,在家待着,让洪先生看着。
第二天下午,她从菜地割了莴笋回来,发现儿子又跑出去和来旺玩了,她气得翻了白眼,大骂洪先生:“我去割点莴笋的功夫,纪富就跑出去了,一个孩子都看不住,真是个饭桶!”
洪先生经常挨妻子训斥,也习以为常了,多数时候低眉顺眼,一声不吭,觉得自己是上门女婿,寄人篱下,少说为佳,有时也争辩,但吵到最后,都是他先闭嘴,先鸣金收兵,高挂免战牌。
今天,他中午喝了点烧酒,烧酒的作用不可小觑,它能让人热血燃烧,让人浑身是胆,洪先生本来对妻子心有不满,烧酒让他不再自我约束,他皱着眉头大声说:“八岁的孩子,玩就玩呗,跑就跑呗,鸡和狗白天也在外面跑呢。”
“昨天脸都抓破了,再打架,还不知把哪里打伤呢,要玩也不能和冈卜佬玩。”白圆圆气得两眼放光,嗓门更大,她又开始拿起地域歧视的武器。
洪先生不爱听这话,烧酒残余仍在,他毫不示弱,噘了一下嘴说:“冈卜佬怎么了?纪富也是冈卜佬。”
“纪富姓何不姓洪,不是冈卜佬。”白圆圆针尖对麦芒,因为激动脸色通红。
“纪富不是我的儿子啊,你嫌弃冈卜佬,别嫁给我呀。”也许烧酒消化完了,洪先生的怒火小了,声音也低了。
“我没嫁给你,是你嫁给我,你进的何家的门,你不乐意,可以马上滚,我不拦着你!”白圆圆理直气壮,用手指着门外面的空间,刚好一条瘦狗从门前走过,夹着脏兮兮的大尾巴。
洪先生虽然气得脸变了色,浑身发抖,却因为肚子里没了烧酒,他不再吭声。
每次吵架到一定时候,,白圆圆就用这种战术:家是她的,让他滚,滚回江北去。
他忍受不了这种羞辱,可又无可奈何,江北的家早被大水冲得荡然无存,他现在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,只能委曲求全忍辱负重,谁让自己是男人呢,谁让自己当招女婿呢。
有一次,洪先生忍无可忍,一气之下,滚了出去。他在大塘边向前滚着,想向大塘说说心里的委屈,可沉默寡言的大塘不理他,他只好一声不吭地在大塘边滚了一圈。暮色昏暗时,一片片白白的湿雪,开始懒洋洋地飘飞,落在和他同患难的帽子和肩上,他想向白雪诉说苦衷,可独善其身的白雪也不理他,他只好木讷地沿大塘又滚了一圈,没有同情心的寒风还往他脖子里钻。
他拍掉衣帽上的积雪,再沿大塘滚一圈,衣帽上又是前赴后继的一层白雪。他在心里说,白雪啊,白雪,你落在我身上没事,落在河里落在茅缸里也没事,千万别落到有钱的寡妇家当上门女婿,寄人篱下苦啊。
人在痛苦时,往往会因为身边有更痛苦的人,使自己的痛苦有所减轻,甚至会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痛苦,与别人相比,自己很幸福。他在外面滚到第二天早上,想到了同病相怜的朱铁锁,听他说,胡长秀生气时,不但骂得凶,有时还打他,用竹竿或擀面杖打他。
此时想起,他觉得自己比朱铁锁幸福多了,白圆圆从来是动口不动手,从没打过他。而且,自己的生活水平比朱铁锁要好几十倍。自己应该感恩戴德,应该宽宏大量,不该像女人一样小鸡肚肠。想到这里,他心里释然了,他带着惭愧和内疚的心情走回家。
一夜没睡,他脸色憔悴不好,白圆圆也没好脸色,讥讽说:“冈卜人回来啦,有本事别回来呀。”接着又对纪富说,“给你爸盛碗粥,滚了一晚上,肚子饿了。”
洪先生很是感动,若是胡长秀,绝不会让儿子给朱铁锁盛一碗粥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他家的经太好念了。
谷雨的下午,白圆圆正用筷子从坛子里往碗里夹咸菜,屋里充满着柴草和阉萝卜的气味。孩子们打闹的叫喊声不断传进屋来,白圆圆皱起眉头对洪先生说:“蒋贤七岁,就到街上,上荆家祠塾了,纪富都八岁了,也该上学了,不能让他整天疯玩,你上荆家祠堂问问,祠塾一年要多少钱?”
“你不是说让我在家里教的吗?说我是先生,牛扣在桩上也是老。”
“你教吗?一天也教不到半个时辰。”
“不是你老让我干这干那吗,哪有工夫教?”
“你有功夫也不教,不是发呆就是挺尸,纪富就在外面野,听龌龊话,说冈卜下流歌谣。”
“说什么冈卜下流歌谣?”
“我听纪富说,男人二十是条狗,见了女人就跟走,男人五十是懒狗,实在饿了来一口,是不是下流啊?”
“是这么说的吗?”性情忠厚的洪先生有些不快了,声音不高但很清楚地说,“那可不是冈卜的歌谣,我从没听说过这种粗野的歌谣,不要老往冈卜人身上泼污水。”
突然,外面传来儿子纪富的哭声,夫妻俩不约而同奔出门去,几个孩子架着纪富走到门口,洪先生上前抓住纪富胳膊,几个孩子松手后都跑了,只留下洪星江的儿子洪继荣没走。
“怎么回事,谁打的?”白圆圆怒发冲冠,厉声责问。
洪继荣战战兢兢地说:“来旺让纪富上树掏鸟窝蛋,从树上摔下来的。”
“又是那个冈卜小畜生!”白圆圆怒容满面,咬牙骂了一句,蹲下身去看纪富勾屈的小腿,她把青布裤管往上提,拉动了痛处,儿子大叫起来,“哎呦!疼!”
胖嘟嘟的儿子一脸泪水,白圆圆也是眼泪充满眼眶,她呵斥洪先生:“你还傻愣着!小腿可能断了,快背他上街去看郎中。”
洪先生不敢怠慢,忙上前抓住儿子的双手,搭在肩上,背起纪富往街上去,他虽然如宰相一般宽宏大量,虽然不由自主地想到比自己惨的朱铁锁,但此刻却没能减少他心里的痛苦,他没喝烧酒的眼睛里还是有了泪水。
白圆圆迈动一双小脚,一颠一颠的紧跟在洪先生后面,她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,她是为受伤的儿子流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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