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十二 最美四月天(1 / 1)

长天万里 洪起 1835 字 8个月前

光绪三年(1877年),四月。

早晨,喜欢游荡的濛濛晓雾离地四散,比昨天晚了两分钟上班的旭日,红光满面徐徐东升,灿烂阳光为白色和黑色的云镶了金边,阳光普照下的田野明亮,麦苗青青光彩照人,花团锦簇吐出芬芳。微风在河塘上轻轻推搡着反应迟钝的波浪,阳光在细浪的褶皱中闪着光亮;阳光还在花丛中追逐蜂蝶的翅膀,在屋顶和树梢触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。

高树阴凉,树下无人,鸡鸭在有阳光的场边草间觅食,咯咯嘎嘎的叫着,麻雀和喜鹊也下地争食,孩子们成群结队在村子里跑来跑去。有的自由散漫地蹦蹦跳跳,有的激情澎湃地挥舞竹棒呼喊着,吓得鸡鸭鸟雀闻风丧胆,一哄而散。等惹不起的孩子们跑远了,有的鸡鸭才慢慢回到原地觅食。小心谨慎的鸟雀在树上看着,看了一会儿,展翅飞往比较安全的村外麦田去觅食了。

十年间,村上人口增加了不少,蒋康和九贞做媒的那些人家,还有此后结婚的人家,先后都生了孩子,多的五六个,少的也有两三个。

村上的孩子,除了蒋贤在荆家祠堂祠塾念书外,别的孩子都是整日在村里追逐嬉戏打闹,玩是一天的主课,领头的是朱铁锁的大儿子来旺。来旺九岁,个头大力气大,会玩会闹,带着其他孩子上树抓鸟,下河摸鱼,捉迷藏,吃桑椹,抓蜻蜓、打架。孩子们在一起,除了喧闹的笑声喊声,便是哭声骂声争吵声,有的大人也卷入其中,为孩子挨打吃亏与人争吵。

孩子不知不觉中长大,十年光阴,梦一般的过去了,孩子给农家带来快乐,带来希望,也带来负担,带来烦恼。

上午九点,春南和妻子带着孩子,来到二条岗的祖坟地里,他们先烧纸祭奠,给祖宗磕头,接着栽树。

蒋兴和养父的坟是圆形的,在南边靠河一排,坟上各有两棵悲天悯人的槐树,像伞一样撑在坟墓上方。养母的坟上没有树,只有没有脾气的杂草,像一个个矮小佝偻披头散发的老太婆。往河边有两棵藤蔓和一丛野竹伸向河里,几棵野花开着黄色白色的小花,风摇花草,蝴蝶翻飞。像脸颊一样温暖的空气中,充满花草的香味。

第二排坟是蒋康,春北等人的,坟是长方形,似战场上和衣而卧的将士。长方形坟上的茅草要短些,都只有二三寸长,也有些红白小花夹在草中。

春南看烧纸烟飞灰灭,又看坟地边的几棵枫杨树,还有槐树松树。心想,今朝冥币祭祖先,转瞬阴钱奠自身,代代坟前烧未了,人人过客是烟尘。人伟大又渺小,生命漫长又短暂,连树都不如,有时间栽些树,到有意义,多少代后,树还活着,还能为人遮阳挡雨。所以每年祭祀,他都要栽树。

他用锹挖坑,侄女蒋敏、女儿蒋惠也帮忙扶树苗,填土,浇水。

春南指着一棵有大腿粗的枫杨树说:“那棵树是我十岁时栽的,现在可以派用场了,古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,有些树长得是快的,十年左右就能成材,自己栽树自己就能乘凉,栽树和念书一样,宜早不宜晚。”

“我们家人念书不晚啊。”郑百香拿出毛巾擦擦脸上的汗,到草地上的篮子里拿茶碗,倒了碗茶水,递给春南说,“歇歇,吃口茶。”

春南一手扶着铁锹柄,一手接过碗,喝了三口,递给郑百香说:“我说的是村上穷人家的孩子。”

枫杨树上有一只乌鸦“哇啊哇啊”的叫了两声,叫声刚停,村上孩子们的叫喊声传过来了:“常山赵子龙来也!”

“冲啊,杀呀!”

春南听到了孩子们的叫喊声,他抬头往村子里看去,村里的瓦房草房烟囱,夹在杨树榉树柏树等树木之间,大塘和石桥仰对蓝天。十几个孩子从大石桥上跑过,一会儿又跑进村中树林。他把目光收回,看着草丛中盛开的绚丽多彩的鲜花说:“百香,人间最美四月天,人间最好听的声音是什么?”

“唱曲唱戏的声音。”

“不是,是读书声。”

孩子们的叫喊声又不请自来,春南皱起眉头,有些忧虑地继续说:“村上的孩子该上学念书了,不念书,过几年就是抱住牛屁股放牛,再大些就是当长工,上一代是文盲,下一代也是文盲,代代都是睁眼瞎,代代都只能干繁重的体力活。要是念念书,识点字,会打打算盘,还能上街站站店,当个伙计朝奉,有点出息。说得大一点,有了学问,就能为国家做事,郑和、朱元璋也都是穷苦出身。”

郑百香说:“街上祠塾学费贵,除了咱们家和洪家,还有谁家孩子念得起呀?”

“都不念书,都目不识丁,等到蒋贤大了,和村上人除了话桑麻,说种田放牛,还能说什么呢?”

“有什么办法,不能学孟母吧,田地祖坟也迁不走啊。”

“我有个想法,洪先生教过书,他家也有地方,让他办个私塾,学费便宜点,有钱人家多念几年,没钱人家少念几年。古人说幼儿学者如日出之光,最为有效,孩子们正是念书的好时光,省得整天玩闹,浪费大好光阴。”

“你的想法是好,不知白圆圆肯不肯,她家不缺钱。”

“利人利己的事,应该差不多。”春南有信心地说。

带出来的十五棵树苗,都在坟墓间的空挡处种下了,郑百香要给两岁的小儿子蒋良喂奶,带着工具和女儿侄女先回去了。

春南看见坟墓上有几个鼠洞,他用铁锹挖土,把坟墓上的几个鼠洞填好,扛起铁锹往村上走走去。

他在大塘北边碰到了洪先生,他和妻子又吵架了,白圆圆又叫他滚,他又滚到外面来了。

春南故意和他开玩笑说:“洪先生好有雅兴,出来赏花看景,大塘周围景色不错吧?”

“没什么不错。”洪先生情绪低落地说。

“人间最美四月天,应该不错。”

“你给我做媒,把我害苦了,老挨骂,老受气。”

“你别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,你知足吧,房好田多,衣食无忧,老婆孩子热炕头,村里日子比你好的男人有几个?我是岁数小,不然我娶白圆圆了。”

“你别拿我开心,挨骂的日子不好过。”

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你家的经还是比别人家好念,别这山看着那山高。”

“我这外来的和尚不会念经,白圆圆老骂我笨,骂我没本事,不会做事。”

“主要是你没有扬长避短,种田是你短,教书是你长,你是英雄无用武之地。”

洪先生沮丧地说:“我也没地方去用武呀。”

“我有个想法,一石二鸟,让你英雄有用武之地,让你不挨骂。”

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到时候再说。”春南卖了个关子,能不能攻下白圆圆这道关,他还没有绝对把握。

朱铁锁在大塘西边一块秧草田里耕田,田里长得高高的秧草已经割去,剩下的是一寸多长的根,还有一些矮小的开着紫花的小秧草。秧草田北面有一块黄麻地,手指粗细的黄麻密密麻麻,有一人多高,夹在中间的小树苗也被挤得直直的,让人想起蓬生麻中,不扶而直的成语。

大黄牛拉着犁站上了田埂,闪着汗珠的两肋颤抖着,潮湿的鼻子上一层细汗,嘴角喷出细细的飞沫,张开大口喘着白气,它习惯性的伸长舌头,舔一下黄麻叶子,大嘴咀嚼着。

朱铁锁穿短袖白褂,胳膊粗长,肌肉发达,青筋突出,打了补丁的黑裤松松垮垮。他拉一下缰绳,扶起犁准备转身,看到了春南,便放下木犁打招呼。

春南把铁锹戳在田埂边,双手扶着木柄,微笑着说:“我看你老婆肚子又大了,要生老四了。”

“没办法呀,想不生,可又有了。”朱铁锁无可奈何地说。

“还是想生,不干那事不就不生了。”春南与他开玩笑。

朱铁锁一本正经地说:“生活那么苦,也没什么乐趣,就那么一点快乐事,有时就来一下。再说,也不能老不干呀,老不干,老婆也不高兴啊。”

“来旺该念书了。”春南看着用长尾巴驱赶苍蝇的大黄牛,言归正传。

“家里哪有钱供他念书啊,饭都吃不饱,我正想让他明年去给人家放牛呢。”

“要是村上办了私塾,学费便宜,你让不让他念?”

“我家祖宗八代没人识字,要是钱不多,就让他念两年,他也算文化人了,也算祖坟上冒青烟了。”

“好,我想让洪先生办私塾,你知道,他当过教书先生,要办起私塾,你就让来旺念几年书,现在放牛还小了点。”/apk/

“好吧。”朱铁锁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春南说。

等春南往村里走去,他拉了拉缰绳,让大黄牛掉头,大声吆喝一声,大黄牛迈开四条粗腿往前走,犁前翻起灰褐色的泥浪。

朱铁锁也许心里高兴,扯起嗓子吼起犁歌:“嗨拉拉呦嘿……嘿嘿呦嘿……”歌声有调无词,和犁翻的清新泥土味一起升腾,高亢悠长,千回百转,直冲云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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