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九年(1883年),阴郁潮湿的冬天。
腊月十五以后,刮起潮湿寒冷的东北风,飘起鹅毛般的大雪花,手舞足蹈般纷纷扬扬,千树万树梨花皆开,田野房屋皆白。
冬天的寒冷、萧条、空旷和沉寂,让好多人不喜欢,特别是数九期间,人在外面,凛冽的寒风吹着肌肤,如犯人受刑一般。
蒋贤却喜欢冬天,因为冬天有雪,他特别喜欢连蹦带跳的雪,觉得它洁净清爽,往往雪还在下着,他不打伞不换鞋,穿着黑布鞋就出门转一转。脚踩在雪地上,如走在羊绒毯上,雪越下越大,不知不觉中,已是冷雪满身,堆了肩,白了头。走到家门口,像个雪人,便像狗一样,用力抖一抖身上的雪。
进了家门,闻到封缸酒香,心里便想起与雪与酒有关的诗句:绿蚁新焙酒,红泥小火炉,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
雪连续下了几天,何家庄村里村外好像堆了盐铺了银,树一下愁白了头,竹子不堪重负弯了腰,断了的树枝和枯竹,发出咔嚓咔嚓的呻吟声。
这天早上起来,雪不飘了,西北风却大了,朔风劲吹,河塘冰封,天空一碧如洗,万里无云,白晃晃的雪在阳光下亮得有些刺眼。茫茫雪地上,有松鼠、野鸡和野兔觅食留下的足印,为捕猎者提供了正确的追捕线索。
穿着蓝布棉袄的蒋贤出门扫雪,一步一个脚印,一直扫到码头边。他身上热了,停下手中长柄扫帚,抬起头,气喘吁吁环顾四周,看到的是田地雪中平,水声冰下咽的景色。
朱铁锁到码头上担水,用扁担头使劲把冰砸开一个窟窿,叮咚、叮咚的声音,传得好远。一会儿,窟窿捅大,清水如镜,他担两桶水往家走,有些凄凉地唱道:“江南俏,江南俏,身上还是破棉袄;江南好,江南好,麻雀落雪吃不饱……”
他唱罢,愤恨地大吼一声,惊起了枯树上无处觅食的一群麻雀。他心里难受,买洋参种子的银子是自己多年的血汗钱,他还当掉了唯一的一块垦荒地,由于无钱赎当,五亩地被当铺转手卖了。为此,他在家抬不起头,胡长秀常为这亏本投资骂他,有时还给他一耳光。他自知自己有错,只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,他出门便喊喊唱唱,宣泄一下心中的郁闷痛苦,让不幸的命运有一点聊胜于无的快乐。
太阳出来了,阳光照在村里的雪地上,屋外特别明亮,屋顶的雪慢慢融化,雪水不慌不忙的顺檐滴下,地上是一个个有些自恋的小水窝,有的清澈见底,有的浑浊不堪。
朱铁锁刚听到消息,说荆时怀回来过年了,他马上招呼村上买了假洋参种子的人家,去找荆时怀算账。
蒋贤听说了,忙穿衣服换钉鞋,准备前往,春南说:“你别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又不是打架,人去得越多越好。”
“我亏了十两银子呢,姐姐蒋敏还丢了命,都是他害的。”
“他回来过年会住些日子,着什么急,过几天再说。”
蒋贤没说话,心里不悦,眼睛看着门外,春南说:“过几个月要考试了,你快看书去。”
蒋贤只好脱了钉鞋换了棉鞋,去后屋看书。
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,春南来到蒋贤房间说:“蒋良身体不舒服,有点发热,你带他到街上去看看郎中。”/apk/ 无广告、更新最快。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下载:/apk/敬请您来体验无广告阅读app爱读免费小说app
屋里一下变得安静了,殷火利说:“你家田那么远,村上没人要,你自己想办法卖吧。”
“我刚回来,人头也不熟,我怎么想办法?”
春南当家以来,没有添置过田产,生了小儿子蒋良后,便想着买上十几亩田地,今后分家好分,可是不想买离村远的地,但这一次他不出手,荆时怀的田是卖不出去的,这个赔偿的扣子是解不开的,他说:“这田卖不出去就卖给我吧,你打听一下田价,找个中人。”
“那田远,你要?”
“远不远,都是衣祿全一口田。”
“那太好了,你帮我大忙了。”荆时怀感谢地说,脸上有了一丝笑意。
春南说:“你问好价,来我家商量,村上人也回去吧,等他卖了地,再来拿银子。”众人见赔偿有了着落,先后走了。
寒天昼短,春南从荆时怀家出来,太阳已到茅山头,地白风冷,自食其力的鸟雀都不见了,饥一顿饱一顿的鸡鸭也早早进了屋,只有几条豪情满怀的狗不怕冷,在雪地上风风火火地奔跑追逐着,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。
春南到家,说了荆时怀卖田赔假洋参种子钱的事,蒋贤说:“那好,我们家买他家的地,交银子时,先把欠我的十两银子扣下来。”
“一码归一码,该给他的给他,他欠你的,你跟他去要。”春南说。
三天后,春南和荆时怀办了买卖手续,荆时怀拿着银子回家,早有人在家等候,春南拿着田契回家,往桌上一放,蒋贤拿起来看,只见上面写着:
立卖地契人:荆时怀,因为迁居使用不便,今将大兴塘祖遗水田两块计八亩一分,其地东至彭德荣地边,西至河,南至道,北至王广柱地边,四至分明,出入依旧。立契卖与本保何家庄蒋春南名下为业。同中做时价银二百两,本日银业两清,并无短欠。日后如有一切违碍,卖主一面承当。空口无凭,立卖契永远存照。
光绪九年腊月二十二日。
立卖契人:荆时怀中人:李治同,彭前圣
人名旁边按着鲜红的手印。
蒋贤看完,把田契放在桌上,问父亲:“银子给荆时怀啦?”
“给了。”
“我去要银子。”蒋贤衣服也没换,小跑着去荆时怀家,一会儿神情沮丧的回来了,情绪低落地说,“我晚了一步,银子都让人拿走了。”
他埋怨父亲:“你给他银子时,少给他十两就好了。”
郑百香也抱怨照丈夫:“你也太死板了,人家的事都当事,自家的事就不放心上,好像有多少钱似的,蒋良的病可要花好多钱呢。”
春南沉下脸说:“我说过一码归一码,我才不给他擦屁股,自己的事自己解决。”
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,村里村外的地上都复着一层白霜,天空灰蒙蒙的,太阳低低地悬在空中,白霜泛着光亮。
蒋良又病了,发烧,牙齿出血,脸色苍白,人消瘦无力,没力气上学。春南和蒋贤轮流背着他,上街看郎中,春南焦急而小心地问孩子的病情,擅长看孩子病的陈郎中悄悄对春南说,“这种失血病,看不好,别看了。”
春天姗姗来迟,立春以后,天气还不暖和,到了雨水,还到处可见残冬景色,乡下还有不少人穿棉衣。
这一天,天阴下雨,很冷,蒋良的病越发沉重了,他神志不清,喃喃自语:“我冷。”
郑百香给他加了一条被子,又用米糠生了个脚炉,塞在被子里。她起身离开,看到蒋良嘴唇在嚅动,便凑过去,声音很微弱,还是说:“我冷。”郑百香又加了一条被子,问他还冷不冷?蒋良目光呆滞,不说话,一会儿慢慢闭上眼睛,呼吸越加微弱,到半夜呼吸便停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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