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十三年(1887年),有些戾气和诡秘的初夏。
郑百香这个月有点开心,又有点忐忑。开心的是陈蓉肚子大了,过几个月要生孩子了。忐忑的是不知能否如愿,不知是不是男孩。她专门去了一趟白龙庙,给观音娘娘烧了三炷香,磕了三个头,请她给蒋家送一个男孩。
吃完早饭,郑百香边想孙子边洗衣,搓完洋皂准备去码头上漂洗,乔秀说:“嫂子,我看你累了,我去吧。”
“晚上没睡好,岁数大了,睡不着觉,老想事。”郑百香说。
郑百香晚上躺在床上,听着丈夫的呼噜声,好半天睡不着,屋顶依旧,丈夫依旧,人却老了,腰变粗了,臀部大了,话和皱纹都多了,春南嫌她唠叨:“以前一句话说一遍,现在一句话要说十遍八遍。”
郑百香马上反击:“以前你不打呼,现在呼噜像打雷,吵得我睡不着。”
乔秀戴了两个银耳环,脚上是一双黑布单鞋。她接过一盆衣服,把棒槌搁在衣服上往河边走,走到西墙外石头码头上,放下洗衣盆,蹲下身子,拿起一件白布衫,在清水中甩洗。
衣服拨水哗哗有声,水中蓝天变皱,泡沫似白云随波而去。她将白衣衫拎出水面,放在码头石板上,拿起棒槌拍打,啪啪的声音,如打麦的连耞声。
她看到水中涌起一阵波浪,以为是大鱼游来,双眼向浪花看去,她吓了一跳,一条像狗非狗的水怪向码头游来。她啊了一声,赶紧起身,为时已晚,水怪游得很快,动作敏捷,前两肢特长,如长臂猿的上肢,它上肢伸出水面,用带硬甲的前爪抓住了乔秀的左腿往下拉。
乔秀扑通一声掉入水中,她用右脚踹,右脚也被抓住了,她被满身腥味的水怪拖着往河的深处去,她用双手死死抓住支撑条石的木桩,嘴里拼命大喊:“救命啊!救命啊!”
蒋惠闻声跑到西墙边,惊慌地问:“婶婶怎么了?”
“水怪拖住我的脚了,快拿东西来打!”乔秀惊得脸色发白,语气焦急恐惧。
蒋惠赶紧跑回屋里,拿了一根木头扁担,跑到码头上。水很清,可以看到水怪的模样:头似一两岁婴儿的圆头,双目,无鼻,平口,身子灰色,后肢短,像小刀一样的尾巴。
蒋惠用扁担头狠狠的去戳水怪的头和前肢,连戳三下,水怪被戳疼了,松开了乔秀的小腿,一个转身,用力甩动尾巴,留下一个大涟漪,潜水后逃之夭夭了。
乔秀被蒋惠拖上码头,失魂落魄地坐在石板上,身上的水哗哗流入河中,她面色惨白,身子不停地发抖,脚踝处被抓破,有几处血痕。
过了一会儿,她恢复了平静,慢慢走回家去换衣服,在受伤的地方抹了药。蒋惠在码头上接着洗衣服,碰到来人就说刚才的事情,提醒人们小心水怪。
夏日天长,村上人家吃晚饭早,吃了晚饭,就在门前纳凉,有的串门聊天,说着一天中的所见所闻。
今天,没到天黑,西边的天空还是彩霞满天,蝙蝠也刚刚出窝,成群结队在村子上空飞来飞去。乔秀被水怪拖入水中的事,就在村里传开了,有的还添油加醋加以发挥,说得有鼻子有眼。
几个中年妇女聚在洪星江家门前的槐树下议论乔秀的事,洪星江老婆摸着鼻尖说:“肯定是她淹死的男人,变鬼来找她了。”
三年前有人做媒,乔秀嫁给八里庄的歪嘴经由贵。刚开始婆家对乔秀尚好,后来不知从哪儿得知乔秀是堕民的女儿,便鄙视她厌恶她。尽管乔秀每天像佣人一样的干活,喝家里的剩粥,吃变味的剩菜,经由贵的歪嘴还老是骂她贱人,说娶了她倒了霉了。喝醉了酒,经由贵还对她拳打脚踢,邻居们经常听到乔秀被打的哭喊声,也都不敢去劝。
有一次,经由贵喝醉酒掉到河里淹死了,公婆大骂乔秀是扫帚星,坑死了丈夫,逼她自杀,去给丈夫陪葬。
春南得信后,赶到八里庄,把乔秀接回了家。
女人们认同洪星江老婆的话,不然水怪为什么不拖别人呢?肯定是死鬼丈夫变鬼索命来了。
沈大宝家门前有棵楝树,树上结了不少青青的果子,有桑果大小。村上五六个男人聚在这里,也聊着水怪的事。荆东海是几个人中最有学问的人,因为荆家祠堂不收荆姓子弟的学费,他念了六年私塾,还在导士一家当铺当过账房,因他经手的一个玉镯不翼而飞,老板让他卷铺盖回了家。
他拿出刚买的一支洋烟点上,抽了一口,把烟夹在手指中间,举到耳旁大家看见的位置,晃了晃说:“不是什么水怪,是河神发怒,让乔秀碰上了。大塘大河都有河神,当年朱元璋跟元军大战微山湖时,就得到四个河神相助获胜。后来朱元璋封四个河神为四大王,不少地方有大王庙,按时祭祀,保风调雨顺和一方平安。我们何家庄没有庙,应该在大塘边修个大王庙,搭台唱戏,河神最爱听戏了。”
“唱什么戏呢?谁知道河神爱听什么戏?”陈青山手抓挠着被蚊子叮了,有点痒痒的脖子问。
荆东海又抽了一口烟,吐出三个烟圈说:“一方水土养一方神,当地的河神当然喜欢听当地的戏。”
“那就要唱丹阳啷当戏,也不知河神爱听滩头还是长板?”陈青山来了精神,但又有些忧虑地说。他爱听啷当戏,哪里唱啷当戏他都去看,对啷当戏也比较了解,时常唱几段,时常向人们介绍一下啷当戏。如果村里请丹阳城里的啷当班子来唱戏,他到合适了。
按他所说,啷当戏在清朝乾隆年间就在丹阳一带演唱了,有句话说:黄秧下田谷进仓,麦场头里唱啷当。唱啷当戏的艺人都是亲口传授,曲调是以丹阳一带的牛郎调、油嘴调、梅花调等民歌为基础,以丹阳方言为依托,曲调朴实优美,曲目有《白蛇精》、《懒婆娘》、《夸新妇》、《十羞君王》等一百多个。
胡子少头发长的符大可咧咧嘴,窃笑着说:“啷当调好听是好听,就是唱得太慢,拖腔太长,能从皇塘拖到丹阳,唱一句能吃一支烟。”
胡子蓬松脾气急躁的陈青山打了他肩膀一拳头说:“你说话还有没有下巴?吃一支烟能从皇塘走到丹阳!你叫东海再吃一支试试。”
荆东海摇摇快吸完的烟头说:“我就买了一支,没有了。我觉得,先得修庙,修了庙再说唱戏的事。”
季洪林说:“修庙的事以前也说过,蒋家不赞成就没修,现在怎么办呢?”
荆东海说:“这就是报应,蒋家不肯修庙,河神就来拖他蒋家的人。”
符大可说:“也不是每个村每个塘都有庙,没庙的怎么办呢?”
荆东海说:“办法也有,一是大家跪到大塘边烧香磕头;二是请道士、巫婆来做法驱鬼。一般伤人的不是什么好河神,可能是水鬼,大洼村原来有水鬼,请道士做了两场法事,把水鬼赶走,也就平安了。”
蒋惠把村上人的议论说给家人听,春南气愤地说:“都是胡说八道!什么水鬼、河神、四大王,司马迁写的西门豹里面的河神,就是巫婆、三老编出来骗人钱财的。修庙敬大王就是劳民伤财,有钱不如办点正事!从乔秀看到的样子,那东西就是水獭猫、水狗一类的东西,去年发大水,江河泛滥,水里的动物跟着大水迁移,河里塘里的下大江大河,大江大河的逆流而上,到了小河小塘里。”
乔秀听了这话,像被蛇咬了一口,忧愁地说:“这水猫水狗要不走,可怎么办呢?”
春南说:“过段时间看看,不行就下钩子钓,或叫大网来拖。”
一日被蛇咬,三年怕井绳,乔秀被水怪吓了一下,不敢再到自家西墙外的码头上洗衣洗菜。她洗衣洗菜时,就舍近求远,跑到小沟塘西边,走小路到王腊保家屋后的码头上洗。
王腊保家码头对着他家的后门,只有他一家使用,码头一个石阶一个石阶伸向河中。水位高,就在上边的台阶上洗东西,水位低,就往下面台阶走,可一直延伸到河底。现在水位高,有七八个台阶没于清澈的水中。
王腊保的两个儿子有一段时间怕水怪,不敢去码头。平安无事的时间一长,恐惧也渐渐烟消云散,兄弟俩又和以前一样,常在没于水中的台阶上嬉水、洗浴。
码头往西两丈远处,有一棵粗大的杨树,树冠伸向河中,像一把巨伞,遮出一大片阴凉,树根下有一个洞,黑乎乎的不知有多深。
这天下午,天有些热,知了叫个不停。王天福和弟弟王天贵又到码头上玩,杨树的树荫已东移到码头上,遮出一大片阴凉。王天福坐在阴凉下的台阶上,脚搁在下一级石阶上,伸入有些温暖的水中,王天贵站在他前面,一步一步往下面有凉意的石阶走。
忽然,王天福看到大杨树下起了波浪,有一个黑影向码头游来,他赶紧站起身,没等叫喊弟弟,王天贵已被黑影拖入水中,往大杨树下的洞口去了。
他急急忙忙跑回家叫人,等王腊保拿着钉耙跑来,王天贵已不见了踪影。
傍晚,王天贵的尸体浮出了水面,眼睛、鼻子、耳朵都咬没了,只留下几个黑窟窿,手指,脚趾咬掉了,撒尿的东西也咬没了,那地方只有一个洞和一块发白如纸的皮。
王腊保的老婆,一个小脚小个子的瘦女人,先是在家抱着惨不忍睹的小儿子的尸体痛哭,哭了半个时辰,不知听了谁的话,跑到门口土场上,手指着春南家的房子破口大骂:“堕民!**!到我家后门口上码头,把水怪引来了,害人精!把我家天贵害死了,你给我儿子偿命!”
乔秀在屋里听见咒骂声,觉得伤心委屈,可是又不会对吵,想找一句石头般的话扔回去,她又找不到,找到了,也没勇气扔过去,善良的她只会手指弯曲捏握住手,在屋里走来走去,默默掉眼泪。
过了一会儿,她忍无可忍,跑到自己房间,趴在床上哭起来。外面的骂声很高,声声入耳:“害人精!嫁出去还跑回来,你怎么不死呢,**!”乔秀伤心的泪更多了,她痛苦之极,连死的心都有了。
郑百香见王腊保老婆骂个没完,出门走到西墙下,大声说:“天福娘,你别乱骂人,你孩子不去玩水,能淹死吗?”
“不是淹死的,是水怪拖去咬死的,乔秀不来我家码头时,一直没事,就是她来,把水怪引来了。”
“她还去过别人家码头,怎么没事啊?”
“早晚得出事,她就是害人精,不知谁家还得倒她的霉!”
王腊保看到春南从屋里出来,朝自己这边看着,便把老婆往家拉,对老婆说:“死都死了,骂骂有什么用?打狗看主面,春南出来了,回家吧。”/apk/
老婆见丈夫不帮自己,更生气了,把枪口转向丈夫:“狗日的!天贵死了,你屁都不敢放一个,还不让我骂她!”
王腊保恼羞成怒,给了老婆一巴掌,揪住她的头发,把她拖回了家。
记住地址:新文院小说 xwyxs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