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上午,太阳徐徐从云间钻出来,照在有些兴奋的村子上,照在拿着铁锹钉耙的村民激动的脸上,掘开坝堤,放干河水,看到大塘的塘底,在塘底走来走去,这是好多人一辈子没碰到的事情,况且还要看见没见过的水怪,除了水怪,可能还有别的没见过的东西。树上鸟雀也知道了,它们看着碧波荡漾的大塘,快乐地叽叽喳喳叫着,孩子们在村里奔跑玩耍叫喊,村子过节一般喧闹起来。
大塘里的䈒河船都拖上了岸,船底朝天,搁在空地上,像一条条大鱼的脊背。通大河的大坝被挖到了底,河水顺水沟滚滚下流,发出轰轰的声响。
水放了两天,水位下降了三尺多,水面已与沟渠底平,大塘水已无法自流,只能架起水车,往外车水了。
大塘坝上架起了两部水车,都是六个人蹬的长水车,南边一部是男人,北边一部是女人。男人们腿力大蹬得飞快,水车中间出水处,水花飞得又高又远,像骄傲的瀑布一般。女人们也不示弱,水车也是蹬得飞快,谁累了就换,水车中间水花飞溅,发出巾帼不让须眉的哗哗水声。
乔秀是车水女人中的翘楚,她小腿粗有脚劲,车水功夫好,有的女人在车轴飞转时,脚的挪动跟不上脚下飞转的木榔头,只能双手扒在木杠上,收起双脚悬于半空,人称吊田鸡,被人笑话。乔秀动作利索,从不吊田鸡,让人刮目相看。
男人们虽在出水速度上略胜女人一筹,但也有自愧不如女人的地方,女人们的车水号子喊得好听,自编的新号子也多。
乔秀嗓子好,喊数双号子时,常引来男人的目光,现在又轮到她数双了,她声音悦耳,吐字清楚:
一数何家庄,
东边一里是皇塘,
中间有个西庄塘;
二数何家庄,
南边三里是芦塘,
中间夹着陈官塘;
三数何家庄,
村中有个小沟塘,
村北村西有大塘;
四数何家庄,
东有大河通尧塘,
马头蟒早就见阎王;
……
数双人数唱到二十,便该下水车休息换人,乔秀擦擦脸上的汗水说:“我不累,我不下,谁累,谁下去歇一会儿。”
有的人伸出大拇指,称赞乔秀说:“乔秀话不多,干活不含糊,车水时间比男人还长,一点儿不惜力。”
有的女人则嗤之以鼻,轻蔑地说:“她是心里有鬼,她把水怪引来,把村上人害苦了,她累死活该!”
车水车到第五天中午,大塘已经见底了,除了一些坑坑洼洼还有积水外,多数地方都露出了黑乎乎的从不见天日的塘底。有的地方是光滑的河底,如睡觉蹬掉了被子的小孩,身上什么也没有。有的地方是一层趴在泥地上的清清水草,像什么时候都要用衣被遮挡身体的女人。有的地方是黑黑的河泥,它们像第一次上台的学生,脸上闪着害羞的光。河泥中有傻乎乎的螺蛳、贝壳,有不知天高地厚蹦蹦跳跳的小虾,还有惊慌失措四处爬行的螃蟹。
有积水的坑洼中有鱼,因为水浅感到惶恐不安,不停地跳跃,有的跳到无水处,便被人们捡走下了油锅。好多大人小孩下到河里去捡螺丝,捉鱼虾,好多鸟也抓住千载难逢的良机,飞到河底觅食。只有大塘周围的树木眼巴巴地看着难得一见的河底,想下去载歌载舞,却身不由己动惮不得,只能在太阳斜照时,抓紧时机把自己的身影伸到河底,与潮湿发黑的塘泥亲密接触一会儿。
春南带着十几个青壮年汉子,手拿铁锹沿河岸查看露出的洞穴,看看有没有水怪藏身其中,查过的洞穴外面,就撒上气味浓烈的石灰粉,防止水怪再钻进去,撒过石灰的洞口,就像小孩子脖子上的银项圈,远远就能看到。查到傍晚,河岸巡查了两遍,也没发现水怪的踪影。春南对人们说:“塘已见底,水怪没处藏,今晚必定要跑,我们分段把守,不能让它跑了。”
荆东海笑呵呵地说:“跑就跑吧,只要不在大塘就行了。”
春南认真负责地说:“我们让它跑了,它会跑到别的塘里,祸害别的村上人,它要是不死,还可能再回来,除恶务尽。”
众人觉得春南说得对,都愿意晚上值守,春南将二十个人分成两组,十个人值上半夜,十个人值下半夜,并确定了各自巡守的河段。/apk/
春南和蒋贤负责虎墩往东到尧塘这一段,上半夜是蒋贤。
九点左右,有些人家还没上床睡觉,突然天空一声巨响,一个巨大火流星,拖着赤红色尾焰,向何家庄坠落,快落地时,突然发生爆炸,大陨石炸成无数小陨石四散落地,多数落在荷叶飘香的尧塘里,有十几颗落在见底的大塘里,高温的陨石在泥水里滋滋响,像把烧红的铁片扔进冷水里一般。
村上人都从屋里跑出来了,好多人吓坏了,他们看到了火光,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声响,不知是怎么回事。
沈大宝家门前楝树下,五六个男人聚在这里,议论刚刚发生的事情。
季洪林心有余悸地说:“太可怕了,天上这么多石头落在何家庄,还是第一次。”
符大可说:“幸好没落在房子上,落在房子上,就家破人亡了。”
荆东海说:“这就是干塘抓水怪得罪了河神,引得老天发怒了,都是蒋家惹的祸。”
陈青山看到春南来了,迎上前说:“我看别抓什么水怪了,弄得天怒人怨了,再干下去,恐怕还有大灾难。”/
春南哈哈大笑说:“这就是流星,没什么可怕。要说怒,是怒水怪,要不石头怎么落在塘里田里,不落在村里和房子上呢。一点事也没有,回家睡觉,明天下塘抓水怪。”
人们觉得春南说得有道理,便各自回家睡觉了。
不到十二点,乔秀扛着一把锄头出来了,她来换蒋贤。深夜有点冷,她穿了件蓝布小棉袄,头上扎了一块格子布头巾,大辫子上插了一朵无名的紫色小花,有一点淡淡的香味。
“婶婶,你怎么来了?”蒋贤问。
“我看你爸这几天太累了,现在睡得香呢,我睡不着,就我来吧,你回去吧,你爸要是醒了,叫他不要过来了。”
蒋贤很是感动,说:“婶婶总是为别人着想,男人的活也抢着干。”
乔秀说:“别夸我,我是与水怪有仇,我要亲手打死它。”
“水怪也可能逃走了。”
“你快回家睡觉吧,又要看书又要干活,也挺累的。”
“看书不累。”
“什么时候进京考试啊?”
“还有几个月呢。”
“你肯定能考中,你回去吧。”
“那你小心点,我回去了。”
蒋贤回家了,乔秀抬头看看天。夜色朦胧,骨色的半圆月亮已到了西山头;东边的夜空,寒星闪烁,月光把塘底村子都抹上了一层银色。
她喜欢月亮,是因为春北喜欢月亮。有一次,他对乔秀说:月亮里有一棵桂花树,是吴刚永远砍不倒的桂花树。乔秀每次看到月亮,看到朦胧的桂花树,她就想到英姿勃发、笑如朗月的春北,她就泪洒衣襟,心底就一阵阵发痛。
秋凉如水,天降霜露,田地笼罩着淡淡白色,种了麦的田野上,还有大小河塘上,开始起雾了,像轻烟,像白纱,慢慢往上,随风飘荡扩散。街上的打更声隐约可闻,不知是哪个村子的狗在狂吠,叫了一会儿停了,大概是夜行人走远,或是小偷被吓跑了。
虎墩上林木较密,黑森森的,有几声怪叫声从林子里传出,让人毛骨悚然。乔秀每次走近虎墩,便心跳加快,身上起鸡皮疙瘩,她怕从高高的乔木或矮矮的灌木丛里跑出什么东西来,她把马灯挂在一棵折断的树杈上,她听人说鬼怕火怕光,她曾问过蒋贤:“人死了,是不是就变成鬼了?”
蒋贤不知乔秀什么意思,说:“我也说不清。”
“你念了那么多书还说不清?”
“书上也说法不一。”
“人变成了鬼,在阴间都平起平坐了吧?”
“那应该是。”
“鬼也结婚吗?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?”
“说不清。”
“阳间的夫妻到阴间还做夫妻吗?”
“说不清。”
“问你也是白问,都说不清。”乔秀有些茫然又有些忧愁地说。
乔秀扛着锄头从尧塘坝走到虎墩挂马灯处,再往回走,她的眼睛看着余水不多的河底,河泥和积水泛着亮光,脚下的草皮与鞋底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,她觉得身后似乎有人跟着,转头看看,又是茫茫夜色,感觉到的是贴在脸上的寒冷。
哗啦一声,河里传来声响,她往河里看看,又看不见什么。她以为是鱼在水里跳跃,继续往前走,离她一丈远的地方有一个麦田通塘里的排水缺口,她看到有一个黑影从塘里爬进了缺口,又从缺口爬进了麦田的垄沟。
她仔细看时,心头一惊,冤家路窄,那正是小狗大小的水怪,它的前肢长,后肢短,爬行时后背一耸一跃,速度不快,乔秀怒不可遏,自语道:“王八蛋!害人精!我非打死你不可!”
她把肩上的锄头拿下,握在手中去追赶水怪,那水怪见有人追来,跳跃的速度加快了,乔秀拼命追赶,她比水怪跑得快,一会儿就追到水怪身后,她举锄朝水怪头前三寸处打去,砰的一声砸到地下。水怪很机灵,转身掉头往她双腿间奔来,乔秀怕它逃回塘里,扔下锄头,双手去抓水怪,用力较大,身子前倾倒地,她的胸口压在了水怪身上。
水怪皮毛光滑,有浓浓的腥味,她左手使劲按住它的背,用右手抓住其后肢,水怪猛的扭头,一口咬住了乔秀的脖子,尖牙像刀一样钻进肉里,疼的她使劲用拳头击打水怪,可是水怪不松口。乔秀用双手去掐水怪的脖子,因为用力大,指甲嵌进了水怪的皮肉里,水怪疼得甩尾蹬腿,乔秀脖子上的伤口不停的往外流血,是鲜红的液体;水怪的脖子也开始流血,是绿绿的液体,有鱼腥味儿。
乔秀不松手,水怪也不松口,过了一会儿,水怪坚持不住,松开了口。乔秀用力把水怪压在身子底下,防止它逃脱。她因流血过多,也没了力气,人昏了过去。
一会儿,她醒了,摸到了身子底下死去的水怪,看到了天上的残月,她笑了,她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丈夫和女儿了。她愉快地闭上眼,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,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,终于可以永远不分开了。
在她身体前面的田埂边,有一些杂草,杂草中开着许多小野花。它们的一生比较悲惨,生长在贫瘠的田埂上,没人呵护,与天寒地冻,狂风暴雨做伴。不过,它们从不抱怨,有点土壤就生存,有点温暖就返青,有点阳光就生长,有点机会就灿烂开放。它的灿烂,比不上茉莉芍药牡丹梅花,它只能用自己竭尽所能的一点美,酬谢自己来过一次的人世,也慰藉自己短暂的人生。
东方欲晓,天边现出鱼肚白。春南扛着铁锹往大塘北岸来,想换乔秀回家休息,他感觉脖子有点凉,抬头看,天空中有几团浓云,洒下细小的雨滴,他伸出一个手去接天上掉下的雨珠,不免心头一紧,要下大雨就麻烦了,塘里有了水,就让水怪有了藏身之地了,一切辛劳就功亏一篑了。
从尧塘走到虎墩,一路不见人影,只有挂在树上的马灯在风中摇晃,昏黄的火苗摆动着,随时可能熄灭。
他沿着河岸找,边走边叫:“乔秀,乔秀。”没人答应,在麦田中间,她看到了死去的乔秀,她脸朝下趴着。春南赶快过去扶她坐起来,发现了死在她身下的水怪,短短的麦苗上都是血,他看到乔秀脸上有土也有血,眼睛半闭着,脸上略带笑意,似乎为抓住水怪感到欣慰,为即将与春北和丫头相会而高兴。
乔秀下葬那天,头顶上是千里万里的晴空,晴空下是千树万树的翠绿,千河万塘的碧波,还有千亩万亩的原野。
人们看到,无论在闹市庭院里,在乡村的房前屋后,还是在阡陌纵横的田埂上,无论是众所周知的富贵的花,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卑贱的花,都开得灿烂,都吐着芬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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