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贤说完,告辞离开,里屋的慧能和尚出来了,看到蒋贤走向园中六角门,往大门口走去,他愤愤不平地说:“这个知县来找我们的麻烦,我找几个功夫好的把他杀了,扔武阳湖里倒干脆!”
明智方丈说:“出家人慈悲为怀,怎说出杀头行凶之言!知县言之成理,是得管一管、改一改了。”
“如果按知县说的做,好多寺庙要关门,要退人退田,这不是断人财路,砸人饭碗么?”
明智方丈说:“不就是少收些会银吗?怎敢就要知县的命?”
“少收的可不是小数,不过他这么硬干,还真有人要杀他,我猜想他不能活着离开武阳。”慧能和尚冷冷地说,脸上都是杀气,不是明智方丈反对,他真要三步并作两步,追上去杀了蒋知县。
明智方丈双手合十,半闭着眼说:“出家人慈悲为怀,阿弥陀佛。”
县衙后院有个小池塘,塘中有睡莲,圆叶半枯,有红鲤鱼在根叶间来回游动,有两只不从何处飞来的丑鸭,蹲在水中的方石上观望,个儿比野鸭小许多,不时用嘴梳理一下身上的羽毛。岸边有松树和柳树,还有几株晚菊,开着黄色的有香味的花,有花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;靠墙有些藤蔓和杂草,有秋虫在叫,似窃窃私语。
蒋贤看到丑鸭和照到水中的阳光,吟出两句诗:野禽暄曙色,花蝶舞秋菊。
钱谷师爷厉菊生受班占豪管家周恒之托,来找蒋贤,见他口中念念有词,忐忑不安地说:“大人有雅兴,吟诗赏秋,我打搅你了。”
蒋贤知道当师爷的都有点才艺,如传言所说:一笔好字,二等才情,三斤酒量,四季衣服,五子围棋,六出昆曲,七字歪诗,八张马钓,九品头衔,十分和气;便说:“随便哼哼,厉师爷来一首秋景诗,如何?”
“我哪会作诗呢。”厉菊生心不在焉地说。
“有事吗?”
“五里镇田主班占豪来了,在大堂等候杖責呢。”
“他不怕打板子?好,我一会儿就去。”
“他让我捎一封信给你。”
“欠税杖責,有什么话说?”
“嗯,大人看了便知。”
蒋贤拆开信封,里面是一张二十两的银票,当即勃然大怒,说:“想贿赂我,我就值二十两吗?你给他当掮客,不知这是犯罪吗!你替我还他!欠税不交,还贿赂朝廷命官,罪加一等,多打三十大板!走!”
“我也不知里面是银票,念他是第一次,银子还他就是了,板子就别加了。”钱谷师爷紧跟在蒋贤身后,惶恐不安地说。
“我碰上是第一次,以前还不知有多少次呢。”
厉师爷被说得脸红一阵,白一阵,不敢再多言。
周管家站在衙门大堂前,看大堂两侧的对联:下之共上勤尔不困,上之治下简尔不劳。他知道这是谁的诗句,可一时想不起是谁,虽然是来替班老爷挨杖责,但他看着戳在木架上刷着红漆和黑漆的长棍,心里一点也不发怵,就像看戏台上的棍棒一样。这样的事,他干得多了,每次把两张银票交到钱谷师爷手上,便能逢凶化吉,一顿打就免了,这叫花钱免灾。他心情愉快地看着通往后进院子的通道,每次厉师爷都是从那里走出来,笑眯眯地叫他回去。
他听到了脚步声,看到蒋知县怒气冲冲走进大堂时,心里咯噔一下,觉得情况不妙了。
蒋知县穿宝石蓝官服,戴红顶官帽,补子上绣了个展翅的鸠,似要飞来啄他。正当他惶恐不安时,听到带着怒气的惊堂木“啪”的一响,看到蒋知县放下惊堂木,神态威严地大喝一声:“跪下!”他两腿一软,扑通一声,跪在冰凉的箩底方砖上,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。
“班占豪!自古种田纳粮,你拖欠税银,还贿赂本官,该当何罪!”
“大人息怒,我家粮库漏雨,粮食受潮,正在晾晒,晒干了就交。”
“粮食受潮,银子也受潮了,在家晾晒吗?”
堂上衙役和站在周管家身后围观的人们都笑了。
”回大人,我是想银粮一并来交。”
“一派胡言,一个多月没下雨了,有多少粮食还晒不干,拖欠税银,贿赂县官二罪并罚,给我拉到衙前石阶上,重重打五十大板,让过往行人都看看。”蒋贤高声喝令道。
“打!”众衙役齐声呐喊,把周管家拉到县衙大门外石头台阶上,扒下裤子,露出白白胖胖的屁股,像爹娘管教孩子一样举棍便打,有人数着数“一二三四………”
每打一下,周管家便疼得大叫一声,打到五十下,周管家已经皮开肉绽、遍体鳞伤,叫也叫不出声了。衙役们打完回到大堂,也都累得气喘吁吁、满头大汗、筋疲力尽。
陪周管家来的马夫和佣人去扶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周管家,马夫看到鲜血濡湿了布裤,有的地方几乎粘在肉上,说:“下手真重,管家老爷受苦了。”
听力好的蒋知县在堂上了听到了,气不打一处来,居然又是弄虚作假,他吩咐衙役:“把那人拉进来,我要问话。”
两个衙役出去,一人架着周管家一条胳膊,把他拖了进来,他趴在地上,蓝布长衫上都是土,还有渗出的血,一块一块红红的血斑。
蒋贤把惊堂木一拍,厉声问:“你是何人?胆敢李代桃僵冒充班占豪,看来你是不怕挨打。”
周管家害怕再打,嘴唇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:“回大人,班老爷病了,伤风来不了,我来替他。”
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这是班占豪的事,谁也替不了。既然病了,就缓三天,三天后让你主人来堂前受罚,退堂!”
班占豪六十上下年纪,身体粗壮,肚子像个水桶,两个胳膊像两条牛腿,他浑身是肉,身体壮实没病,看到周管家被打得血淋淋的抬回来,心里又恨又怕,忙把钱谷师爷厉菊生找来商议,他埋怨说:“我银子没少花,你也没少拿,周管家还被打成这样。”
厉菊生说:“这个知县软硬不吃,给银票不收,威胁又不怕,真是个蒸不烂捶不扁响当当的铜豌豆,我也没办法。”
飞扬跋扈惯了的班占豪气得拍打着八仙桌,大声吼道:“就是钢豌豆,老子也要砸碎他,老子是怎么发家的?老子还没受过这个气,我要把他杀了!”
厉师爷看班占豪怒不可遏,额头上青筋暴跳,一下子噤若寒蝉不敢多言,他知道班占豪不仅财大气粗,脾气大,还心狠手辣,他的万贯家财,就是靠打打杀杀积赚来的。
班占豪小时候,家里只有半亩地,两间茅屋,家徒四壁,一贫如洗。他十岁到一家杂货店当学徒,十三岁到北京一家镖局打杂习武,两年后便跟着押镖车东奔西走。
有一次,往南京押运十万两银子,他趁人酣睡之机,将同行押镖的五人全部杀死,带着十万两银子回家买房置地,成为五里镇的首富。他处理麻烦事的原则:先是花银子,花银子不行就动刀子,地方上人都怕他,称他为“班老虎”。
厉师爷待班占豪怒气稍减后,低声下气地说:“杀蒋知县怕不易得手,他专心衙内事务,勤于政务,不好歌舞女色,也不接受饮宴请客,晚上连县衙都不出。县衙是高墙深院,只有一门进出,住有二十几个衙役,隔壁是保甲局,有一门相通,稍有动静,就会惊动衙役和保甲局,周管家刚受到杖责,知县又盯着你,出了事首先就会怀疑到你。”/apk/
班占豪在屋里踱着步,忧心忡忡的说:“那怎么办?我就乖乖去挨打。”
周管家一脸痛苦地说:“那不行,那些衙役下手重得很,你受不了的。”
“给衙役们使点银子,让他们手下留情。”
“这一招现在不行了,蒋知县开了两个,别的人都不敢收银子了。”厉师爷说。
“那我只能挨板子了,早二十年,我还行,现在人老了,骨头脆了,还真经不起打了,怎么办呢?”班占豪有些惶恐忧愁地说。
这么多年,还没什么事让他发愁过,各种各样的麻烦事,都让他用票子或刀子摆平了,这次的事,用票子刀子摆不平了,他有生以来,第一次一筹莫展,他恐惧恼火着急不安,用满是老年斑的手,不停地抓耳挠腮。
“我有一法,”厉师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,他说,“蒋知县每天早上,必到翁记馄饨店吃早餐,花点银子买通翁老板,让他在馄饨或烧饼中下毒,把蒋知县毒死,不是一了百了?而且,谁也怀疑不到班老爷你的头上。”
“知县死了,不要查吗?”班占豪问。
“新知县没来,谁查?刑名师爷耿青是翁老板的女婿,他还会查老岳父?蒋知县得罪了洋人,把一个洋鬼子阉了,现在又要拆庙赶和尚,得罪了那么多人,想让他死的人多了去了。”
听了厉师爷的话,班占豪喜上眉梢,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,皱纹也舒展了,他说:“我给你二百两银子,你去活动,事儿办成了,再给你二百两。”
“好,我这就去找翁老板。”厉师爷激动且自信地说。
厉师爷接过周管家递给他的银票,装入长衫内袋中,扶正头上的瓜皮帽,准备离开,忽然又咂咂嘴,一脸忧愁地说:“这事恐也不妥。”
班占豪沉下脸,很不高兴地说:“一会儿说好,一会儿又说不妥,怎么回事?”
厉师爷把银票拿出,放在紫檀木桌上,谄笑着说:“我想起来了,耿师爷的婚事还是蒋知县做的媒,二人亲如兄弟,翁老板不一定收买得了,毒死了蒋知县,耿师爷一问,不就露馅了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班占豪脸上刚离开的愁云又回来了,他皱着眉头,忧心忡忡地说,“让我去挨打?”
“我再想想,不是还有三天时间嘛,会有办法的。”厉师爷说完,告辞走了。
送走厉师爷,周管家一瘸一拐的走进来,他的左腿被打折了,他对班占豪说:“老爷,这个姓厉的不是个东西,给多少银子都敢拿,有了事一点忙也帮不上。”
“这个知县是个厉害角色,不贪财不贪色,不贪吃不贪喝,无欲则刚,对这种人,他也没办法。”
周管家摸摸疼痛的屁股说:“不行,就把地丁税交了,我看蒋知县还是仁义的,我说你有病,他就宽限三天,过两天你索性真生病,说不定杖責就免了。”
“生什么病?”班占豪问。
“你吃点巴豆,拉两天肚子,人瘦得变了形,有气无力,我们把你抬到县衙去,蒋知县要是动了恻隐之心,可能就不会打;或者我们自愿罚点银子,杖责一事也就过去了。“周管家吞吞吐吐地说。/
“尽出馊主意,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,他让病好了再打?怎么办?总不能老生病吧,这次过去了,还有下忙,还有明年后年呢。”
“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,知县换得也快,长则三四年,短则一二年,蒋知县在武阳,我们就认他厉害,不欠税银税粮,等他走了再说。另外,他这么认真,得罪了那么多人,说不定哪一天就被人杀了,说不定哪一天尸体就被人扔到武阳河里了。我们就忍一忍,先把税银税粮交了。”
“也只好这样了。”班占豪有些沮丧有些无奈地说。
次日,班占豪派人往县衙送地丁税银税粮,小推车前后一里路长,成为衙门前的一道风景,人们说:“蒋知县真厉害,铁公鸡拔毛了。”
第三日,班占豪让人们用躺椅抬着他到县衙大堂,又抬了一箱银子到堂上,用很微弱的声音说:“大人,今天我病了,是杖责的日子,我还是来了;另外,抬来一千两银子,看能否法外施恩,网开一面,以银顶杖。”
蒋贤见他病恙恙的,说话有气无力,心平气和地说:“今天先回去吧,病好了再来受罚。”
班占豪说:“若不能以银代之,大人就打吧,打死拉倒,反正也是六十多岁的人,活得差不多了。”说着,双手往前一伸,趴在砖地上。“啪“的一声,屁股里有屎冒了出来,堂上立刻充满臭味,让人掩鼻。
蒋贤看他经不起打,又不肯走,想了想说:“罢了,这次就罚银代打了,下不为例,回去吧。”
“谢大人。”
两个佣人上前,扶起班占豪往外走,走了几步,可能真吃了什么有利排泄的食物,又有屎尿从裤管中流出来,滴在地上,臭气难闻。
班占豪上衙门挨打和交清欠银欠粮的消息,很快传遍全县,以他为榜样的田主们,都赶紧交清了积欠的税银和粮食。
有一人说:蒋知县有本事,让老赖恶霸改邪归正了。
另外一人说:这叫不打不成人,板子底下出好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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