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贤在外做官,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陈蓉肩上。她苦和累倒不怕,怕的是婆婆唠叨,公公固执;随着年龄增长,他们的唠叨和固执也与时俱长。
南方多雨,黄梅天的雨一下就是几十天,屋里潮湿,粮食和衣物受潮发霉,有的就朽烂了。陈蓉在扔霉烂物品时,心里就隐隐作痛。她想,要是盖楼房就好了,屋里干燥,东西不易受潮,人也住得舒服。公公婆婆体弱多病,若盖晚了,说不定就住不上了。
她对公公说:“我娘家起了楼房,夏天凉快屋里干燥,放在楼上的东西,也不容易受潮发霉,我们把庭屋拆了起楼房吧?”
春南的想法和她不一样,他说:“村上好多人家还是草房,住庭屋就很不错了。”
“经济不一样,不可能住房都一样。”
后进房子是在春南手上起的,花费了不少钱,倾注了不少心血,洒了不少汗水,他对老房子就像对老朋友一样有感情,没有倒没有坏,拆了既有些不舍,也觉得没有必要,他说:“事非经过不知难,起楼是个大工程,还是等蒋贤回来再说。”
过年过节,还有皇塘的两个大集,蒋家的客人很多,除了花钱,陈蓉经常累得腰酸背痛四肢无力。她有一次鼓起勇气对公公说:“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,以后就断了吧。”
春南有些生气地问:“你说,哪些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?”
“像爷爷、太公那两辈的拐弯抹角的亲戚,就可以不来往了。”
“我活着,就要来往,你怕烦,我就带他们到饭店里吃,在客栈里住。”春南是仁义要面子的人,坚决反对与老亲戚断绝来往,坚决反对任何怠慢行为。
陈蓉挨了批评,不敢再说什么,心里委屈,晚上哭了一场。
有一次,蒋贤爷爷的姑姑的小舅的连襟来皇塘赶集,因为只见过一面,也不知如何称呼,陈蓉没有主动打招呼,那亲戚不高兴了,说陈蓉眼眶大,目中无人。春南听了,也是很不高兴,有半个月,脸色都不好看。那件事让陈蓉又哭了一次,她吃一堑长一智,再有难得一来的远亲,她像念书认字一样反复认记那人的体貌特征,确保多少年后再来也认得。她在街上碰到似曾相识的亲戚,宁可笑错叫错,绝不低头走过,尤其是赶集的日子。
冬至是日影最长的一天,从冬至起,白昼一天比一天长,阳气开始回升。古人将冬至称为亚岁,有冬至大如年之说。皇塘人对冬至是很重视的,是一年中的两大集场之一。每年的冬至,皇塘街上都是摊贩云集,赶集的摩肩接踵,前后热闹好几天。
冬至也是人们购物游玩和走亲访友的日子,皇塘街上和周围村庄,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客人。蒋家有一远房老亲戚,多年不来往走动了,那日陈蓉在横街上碰到,马上主动打招呼,邀请他们到家吃饭。兄弟俩说,这次有事,下次吧。
陈蓉刚要离开去买酱油,兄弟中的哥哥,那个皮肤粗胡子多嘴唇厚的亲戚叫她:“表嫂,有事想麻烦你。”
“你说。”陈蓉微笑着说,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。
“皇塘糯稻便宜,我们买了五百斤,明天还想买点,没地方放,想在你家放一下。”
“好啊,好啊,中午去家里吃饭,晚上就住我家。”陈蓉爽快地答应。
十一点钟,兄弟俩挑着刚买的一担糯稻来了。陈蓉怕招待不周惹公公生气,让他们把糯稻放在后进屋里,和其他客人一样在前屋盛情款待。中午是米饭炒菜,喝丹阳黄酒。晚饭按老规矩,吃猪肉青菜馄饨。
晚上,陈蓉让兄弟俩睡后进屋里的大床,褥子被子都是新的。怕他们晚上冷,还用砻糠生了个大火盆,搁在床前的圆凳上。
吃了晚饭,陈蓉又拎了半麻袋砻糠,放在圆凳旁,留给他们需要时添加。
兄弟俩起得早,看蒋家人还没起来,便在火盆里烤了两块饼一块肉,吃完拉上门,又上街去买糯稻了。
兄弟俩走后,家养的嗅觉灵敏的四岁黑狗,闻到了后面屋里的肉香,寻味来到门口,忍不住肉的香味诱惑,用不安分守己的头拱开门,兴奋地摇动尾巴来到火盆边,抬起两条前腿,搭在火盆边,张嘴想啃盆中的肉骨头。不料一只脚太用力,往下一扒拉,火盆从圆凳倒落地上,未烧尽的着火的砻糠灰撒了一地,星星之火撒在装有砻糠的麻袋上,引燃了麻袋和砻糠。砻糠着火之后,火苗窜上了床,被子床板一起燃烧。火越烧越大,等到火苗烧了房子的木头架构,木头“噼噼啪啪”炸裂时,屋内已烈火熊熊,几团浓烟像装在几个大麻袋中,瞬间袋破,从门窗喷涌而出,向空中滚滚而去。房屋上湛蓝高远的苍穹,在翻腾的烟火中显得麻木不仁,高高在上隔烟观火。
村上人见火赶来,用水桶面盆等容器到大塘取水灭火,但为时已晚,大火已经燎原,扑火工作变得异常艰难。人们并不灰心丧气,奋不顾身在烟雾弥漫中与大火搏斗,尽可能减少火灾损失。
救了一个时辰,人人大汗淋漓,个个灰头土脸,才把大火扑灭。五间庭屋烧掉了三间,剩下西边的两间,黑头灰脸自惭形秽地立在原地,还有一点青烟如线如缕一般在废墟上缭绕。
陈蓉没有责怪那两个远房亲戚,反而赔他们五百斤糯稻钱,她温柔的眼睛里闪出亲切大方的光芒,她说:“责任在狗,这钱你们拿着。”
村上人家知道了,有人说陈蓉糊涂,说她:“你太大方了,不让那两人赔房子就够可以了,还赔他们钱。”
也有人说:“她是苍龙手,手伸到米囤里摸摸,米就多了,有米就有钱,不在乎。”
陈蓉什么也不说,庭屋被烧后,她只想起楼房,
公公在书房看书,陈蓉进去,微笑着对公公说:“后进的庭屋烧了,再起房,索性起楼房,干燥通风住得舒服。”
春南放下《古文观止》,想了想说:“起房造屋,花钱事多,等蒋贤回来再说。”
“谁知道他哪一年才回来,现在房屋东边还露在外面呢。”
“先用芦席挡一挡,过段时间再说吧。”
陈蓉不好再多言,买了芦席,叫人把露在外面的地方用芦席遮盖,两边用钉子钉了些木条加固。
本月初,进入一年一次的梅雨季节,先是淅淅沥沥阴雨绵绵,接着是噼噼啪啪狂风骤雨,狂风暴雨把忠于职守的芦席刮走了,还把房顶坚守岗位的灰瓦吹掉一大片。墙破屋漏,很是糟糕,里外相通,风雨串门畅通无阻,家具全淋湿,公公收藏的一箱字画也都淋湿了。
陈蓉看着公公情绪低落地晾晒字画,布鞋上沾满泥浆,觉得坏事也是好事,又动了起楼房的念头。/apk/
吃饭时,陈蓉对心里郁闷,眉头紧锁的公公说:“爸,楼房通风干燥,人住得惬意,保存东西也好,不担心漏雨,把后面庭屋拆了盖楼吧?”
春南还是有顾虑,他说:“老话说,与人不睦劝人盖屋,盖房花费大,弄不好败家。”
陈蓉说:“没有家底硬起房,打肿脸充胖子不好,我们家起几间楼房,不会伤筋动骨。”
“没有三年余粮,不和瓦木匠商量,说的是起房造屋请人帮忙,要吃掉不少粮食,也说明起房事情多,要好好谋划,我和百香都老了,身体也不太好,盖楼房事多事杂,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?”春南说的是实话,以前他精力充沛,什么事都处理得有条不紊,如今是心有余力不足了,不仅经常丢三落四,还总是出事。
前年三月,去张埝赶集,回来路上,碰到一匹受惊狂奔的枣红马,反应太慢,没及时躲避,被该死的枣红马撞倒在地,断了一根肋骨。去年秋天,从街上回来,腿软失足人掉沟里,摔坏了右脚跟,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。
陈蓉自信乐观地说:“有银子就好办事,应该没问题,爸指挥,具体的事我来,怎么样?”
精诚所至金石为开,春南终于同意了,他说:“要起楼,就起吧。”
八月中旬,太阳没了七月的狂热,炎炎暑光还劲头十足,远近的蝉鸣依然声嘶力竭,河里田里的蛙依然热情鼓噪,只是早晚声调降了许多,似乎知道酷热已是强弩之末,秋风秋凉已经整装待发。
田野不再是绿的一统天下,翠中掺了些浅黄,水稻已经弯腰,菜园瓜果半老,绿意将退未退,草木将黄未黄,微风徐来,传送秋的信息,散发桂花和稻花的香味。
何家庄村东通街的大路,还有村南边通金坛的大路上,从早到晚可见一辆接一辆推建材的独轮车,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。有的车上装的是刚出窑的青砖灰瓦,带着硫磺味儿。有的车上装的木头,一人抱的三四丈长的木头,一车推两根,车轮两边一边一根;细的短的木头,一车推四根;椽子则一边一大捆。
蒋家门前的晒场上,从东往西分别是砖堆、瓦堆、木头堆,黑压压的砖瓦一大片,黄褐色的木头一大堆。
傍晚,太阳明亮而不毒辣,阳光照在房顶树头,照在砖瓦堆和木头堆上,照在收工后的疲倦的推车汉身上。他们有的身穿短褂,有的光着膀子,有的在门口的水盆里洗脸擦汗,有的拿着毛巾去码头上洗头洗脚。洗完了,三三两两坐在大小板凳上和木头上,有的喝茶聊天,有的默默抽烟,有的低头想事,等待吃了晚饭回家。
瓦匠游福大与木匠铁六道在互相斗嘴逗笑,铁六道说:“你们瓦匠自以为上行,为什么与我们木匠在一起吃饭时,木匠要坐上席?”
游福大头发浓密,胡子多,颈上有一条很宽的疤痕,他拍拍大腿,反唇相讥说:“因为主人家怕你们木匠干活偷钉。”
“胡说!是因为我们的祖师爷是耶稣,是上帝。”铁六道脸上胡子也多,他背对夕阳,身体斜靠在木头上,他自视甚高,听不得别人嘲笑木匠,与游福大争辩。
游福大哈哈大笑,摸着晒黑的大肚皮说:“耶稣是洋木匠,跟你没半毛钱关系,别往自己脸上贴金,越贴越脏。”
“你们瓦匠才脏呢!手脚再脏也不洗,工具再脏也不洗。”
“这是行规,你不懂。”游福大轻蔑地说。
“我们一个祖师爷,我能不晓得。”铁六道说,“鲁班收了三个徒弟,大徒弟木匠,二徒弟瓦匠,三徒弟石匠。”
游福大说:“你懂个屁!我们瓦匠的祖师爷是有巢氏。”
陈蓉从屋里走出来,上身衣服是淡黄色,下身裤子是宝石蓝色,脚穿带袢的圆口黑布鞋,头发乌黑如漆,盘在头上,插一根银簪子;脸如胭脂,体态丰满,喝茶抽烟的男人们都朝她看,看到她脸上和善的笑容,觉得心里暖暖的。这运输建材的十几天,工钱不少,伙食也不错,匠人们心里都很愉快。
陈蓉是大方人,她是这么想的:一辈子就起一次楼房,要把饭菜搞得好一些,不要让匠人和小工背后说小气吝啬之类的闲话。每天中饭晚饭,基本上都是三荤四素一汤,过一天要换两个荤菜。荤菜有红烧鱼、红烧肉、鸡块、杂烩、牛肉、羊肉、虾仁、鸭肉、海参、腰片;素菜有豆腐、青菜、黄瓜、莴笋、茭白、韭菜等各种蔬菜。
主食除了米饭,有面条,馒头。下午三点,有一次点心,是街上买回来的酥饼、烧饼、麻糕、油条。早餐有大麦粥、团子、汤圆、粽子、糍粑。抽的烟有旱烟,也有洋烟,喝的酒是里庄黄酒和家酿的米酒。
陈蓉这时候出来,是要看看运回的建材。她娘家起楼房时,她回去帮忙,知道匠人小工也是鱼龙混杂,有的是想干活挣钱,有的是顺手牵羊能拿就拿,有的偷工减料,只想少干活多拿钱,有的稍不如意就使坏,恨不得拍拍屁股离开后,新房就土崩瓦解。
起楼房前,有人就对陈蓉说,你丈夫不在家,公公婆婆年纪又大,身体又不好,那些手艺人会使坏,会欺负你,什么花头精都有,你弄不过他们,等男人回来再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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