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蓉走到刚运回的盘成圆形的瓦堆前,检查产品质量,她抽出两片没有弯度的灰瓦,叫坐在楠木堆上抽烟的瓦匠作头乔德明:“乔师傅,你来一下。”
乔德明站起来,捏着半支烟,板着脸走过来,不耐烦地问:“蒋太太,什么事?”
“这是哪个窑场的货?”
“今天运的是塘南窑厂的。”
“这是瓦还是网砖,一点弯头没有,盖在房上好看吗?经得起压吗?这种货也运回来,发货你看没看?”
陈蓉神情严肃、口气平和,傲气的乔德明有些紧张了,额头上冒汗,神情尴尬地说:“怪我粗心,明天带去换。”
“窑场碰到小户不好搭糊浆,碰到大户就要搭些次品。乔师傅,你是明白的,把今天运回的瓦都挑一挑,不能有一片矫瓦。”
“我明白,我明白,我一定注意,我马上叫人清查。”体壮如牛的乔德明在瓦匠面前趾高气扬,现在却像温顺的兔子,连连点头答应。他原以为陈蓉是妇道人家,性格温顺柔弱,不懂什么,也不会管材料和施工的事,装货时窑上给什么,就装什么运什么。/apk/ 无广告、更新最快。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下载:/apk/敬请您来体验无广告阅读app爱读免费小说app
陈蓉弯腰看楠木上的一个结疤,淡黄色上衣鼓鼓的,穆佑绍眼睛看着陈蓉的胸部,看到陈蓉直起身子看他,他脸一下红了,有些紧张地问:“蒋太太,你找我?”
陈蓉看他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,笑道:“惹狗一口,惹女人一身湿透。”
穆佑绍脸更红了,尴尬地问:“蒋太太,有什么事?”
“楠木怎么少了四根?你问一问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,我马上就问。”
“我去厨房了,你问了告诉我一声。”陈蓉转身去厨房,吩咐上菜开饭。
穆佑绍忙把推车运木头的人叫到银杏树下,发现只有十四人,少了一个人,李木匠的徒弟小山子没在,他目光似锥,厉声责问李木匠:“小山子呢?”
李木匠又慌又怕,低声说:“他把木头放到尧头墩亲戚家了。”
“王八蛋!顺手牵羊成习惯了,不弄一点就难受,想弄木头,也不看看是谁家的,苍龙手好糊弄吗?快去把木头推来!”
李木匠不敢怠慢,小跑着前往尧头墩。穆佑绍赶紧跑到厨房对陈蓉说:“蒋太太,那车木头查清楚了,是李木匠的徒弟小山子,在尧头墩崴了脚,木头还放在那儿,我让李木匠去推了。”
“知道了就好,叫李木匠来吃晚饭吧,那车木头不急。”
“老李已经去了,用不了多少时间。”
“那就不等他了,开饭,大家吃了好早点回家。”
婆婆郑百香站在窗口,看看女贞树上的一个脸盆大的鸟窝,又看看忙里忙外贤惠能干处事得体的儿媳妇,心里说:这个苍龙手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。
郑百香做六十大寿,陈蓉接待客人,来了亲戚三十几人,坐下吃寿面喝寿酒的却有七十几人,五桌变成了十桌。亲眷送来的寿糕寿桃,你拿他也拿,没到天黑全拿光了,家里人也没吃上。送的礼金只记名没记数,最后全按最高数额记下,准备礼尚往来还礼。做寿多花了不少钱,婆婆说她糊涂,她笑着说:“你一辈子就做一次六十大寿,多花几个没什么,舍一分财,得一分情,还增一年寿,值。”
“你说增寿就增啦?”
“老话说仁者寿、智者寿、乐者寿、勤者寿,人逢喜事精神爽,你行仁行善寿更长。”
“尽说好听的。”郑百香说。
端午节前,苏北人来皇塘卖高邮湖鸭下的双黄蛋,价钱比单黄蛋要高一倍,陈蓉买了20个。煮粽子时,一道下锅煮了,粽子熟了,鸭蛋早熟了,带着浓浓的粽叶香味。捞到盆里,一过凉水,孩子们抢着在桌子上敲剥鸭蛋,期待吃双黄蛋,结果剥开蛋壳,20个鸭蛋没有一个是双黄的。
陈蓉明白了,那天买鸭蛋,碰上了洪星江的老婆,因为还有别的事,便托她先把鸭蛋带回,肯定是她掉了包。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劲儿没了,大女儿安吉问:“妈,你不是说买的是双黄蛋,怎么都是单黄的?”
陈蓉说:“我也记不清了,到底买的是双黄蛋还是单黄蛋。”
婆婆责备说:“你真糊涂!双黄蛋单黄蛋价钱不一样,个头大小也不一样,怎么就分不清呢!”
蒋家有一块田靠尧头墩,是人家顶债给的,离家远,干活不便,离河远,灌水不便,家人商量后决定卖了。陈蓉找掮客联系买主,买主接受报价,眼看就要成交,签契约时,陈蓉说:“丑话说在前头,那块田离河远,灌水不便。”
此言一出,人家不买了,掮客很不高兴,说:“你真糊涂,把不该说的说了,田卖不了,你家倒霉,我也白忙活了。”
陈蓉说:“卖不了没关系,比过后被人家戳脊梁骨骂好。”
砖瓦和木头运回后,运的石灰也到家了,乔德明叫人在靠桑田的地方挖了一个大坑泡石灰,挖了四五尺深时,就有地下水渗出,如颗颗透明的珍珠往外冒,很快溢满了坑底,不久便升至三尺深的位置,清澈见底。
乔德明说:“真是有德之家,地下水也来拍马屁,倒是省得挑水了,下石灰!”他一声令下,一袋袋一筐筐石灰,倾入坑中,石灰遇水便化,温度便上升,白白的灰浆沸腾出大大小小的白泡,白烟滚滚,释放出浓浓的石灰味。
后进的两间房拆了,拆下的砖瓦木料堆在西北角靠大塘的牛车坨边。从常州请来的建楼师傅,在平整后的场地上丈量,打桩拉线,开挖地基。楼房的开间大,进深比原来更深,有一倍多,占地面积比五间庭屋大一倍还多,墙脚也挖得深,像打仗的壕沟,纵横交错。
小工们把碎石和断砖破瓦倒入一人深的墙地基中,打夯的人们便六人一组,开始打夯。两人站在墙沟中,面对面抓住一人高的长方形木夯的把手,四个人站在地面上,双手抓住系在木夯上的麻绳,大家喊着粗犷的号子,一起用力拉麻绳,拉得高过头顶再松手,木夯落下,重重砸在地基上,木夯一上一下,发出“蓬啪-蓬啪”的声响。孩子们好奇又有点怕,远远的看着,大人们曾警告他们:“离夯远点,把影子砸进去,人要死的,他们叫你,也别应声,答应了,就把魂魄砸进墙脚了。”
徐村的姜二宝是个小个子,眯眯眼,人称半瞎子。他会说书,也会颂春,人家有结婚造房的喜事,他便去唱上几曲得点赏赐。
他听到了打夯的号子声,循声来到蒋家大门口,手敲小铜锣唱了起来,陈蓉按规矩叫人给她三杯米酒、一块银元。他举起米酒杯,唱道:“我敬主人三杯酒,一杯酒高高兴兴起高楼,二杯酒祝福主人家更富有,三杯酒举过头,子孙代代乐无忧……”
他喝了酒,把银元揣入口袋,往村中走,经过打夯的人们面前时,有人喊:“半瞎子,给我们唱一段好听的。”
姜二宝瞪着眯眯眼说:“瞎子是你老子,唱就唱一段。”他敲响小铜锣,唱道,“一把瓦刀亮又亮,风吹日晒为嘴忙,在外给人起楼房,回家自己住草房;在外酒肉香,回家喝粥汤,若是半月不着家,老婆上了人家床。”
扶夯的冯得才骂一声:“狗日的东西!敢笑话我们!”他眼睛朝对面的马小林使个眼色,二人举起木夯高喊一声:“姜二宝!”
姜二宝刚转身走,听到喊他,忙答应道:“哎-”
“答应得好,下去吧!”大夯砰的一声砸在几片缺角碎瓦片上,把瓦片砸的粉碎。姜二保知道上了当,指着冯得才骂道:“狗日的!老子要是倒霉了,就找你算账!”
冯得才擦擦脸上的汗,得意地笑笑说:“王八蛋!你笑话我们瓦匠,倒霉活该!老子不怕你,有本事来咬我的其吧。”众人开怀大笑。
姜二宝见陈蓉挎着菜篮上码头,便走到码头边上,把瓦匠戏弄他,用夯砸他的魂说了,陈蓉说:“你走吧,他们能赔你的魂吗?有那么灵吗?喊一声魂就没了?”
“不可不信不可全信。”
“那你去找他们要魂吧。”
“是你家起楼房,出了事,我就找你。”
陈蓉觉得他是无理取闹,想说他,可又不想与他吵架,不想让人看笑话,便咬住下唇,低头洗菜。姜二宝见陈蓉不说话,只好骂了一句粗话,转身离开。他眼睛没看地,脚下被绊了一下,身体前倾,冲出去好远,差点摔倒,身后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。
乔德明过来看了看,指挥小工往夯平的地方倒灰浆,灰浆是糯米汁和石灰浆混合而成,倒了灰浆后,再倒一层碎砖瓦、小石子,再继续夯,冯得才脸色不悦地说:“颂春的有酒喝,也不给我们酒喝。”
乔德明说:“又不是吃饭的时候,喝什么酒?”
“吃饭喝酒只喝黄酒米酒没力气,烧酒在她家瓶里,力气在我们皮里;烧酒往外一端,力往外一窜,我们别傻干,歇会儿。”
有三个人附和,几个人便在碎砖瓦堆上坐下抽烟聊天了。
马小林说:“乔师傅,你是作头,那天运了些矫瓦回来,陈蓉就当众说你,一点不给面子。”
乔德明说:“她说得也有道理。”
“刚才半瞎子唱得也有道理,凭什么她家起楼房住楼房?我们就住草房,乔师傅有什么办法让她家倒霉吗?”马小林问。
“办法当然有,她要待我们不好,我就有办法让她家倒霉,像戏词上说的:眼见他起朱楼,眼见他宴宾客,眼见他楼塌了。”
马小林说:“乔师傅,真有办法让砌房子的人家倒霉吗?”
“那当然,我的师傅给一个恶霸家砌房子,在打地基时,弄了个死猫打在地基里,房子砌好后,天天深更半夜闹鬼,屋里有像猫闹春一样的嚎叫,还看到一个披头散发长着一身猫皮的女鬼,把恶霸老婆吓成了神经病。”乔师傅煞有介事地说。
厨房里,帮厨的尤梅香说:“这些瓦匠馋得很,有米酒黄酒吃,还不高兴,还要吃烧酒。”
“不是舍不得烧酒,蹬高趴低,不安全。”陈蓉说,她在和面做烤饼,两手沾满白白的面粉。
“干活吊儿郎当,打了几下夯,又听不到夯声了,安吉妈,你也不说说他们。”
陈蓉淡淡一笑,说:“歇就歇吧,天气热,打夯也挺累的,大不了多干几天,多几个工。一辈子起一回楼,多花就多花点,没什么要紧,他们可能渴了饿了,你给他们送点茶送点饼去。”
记住地址:新文院小说 xwyxs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