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生来家三个月,陈蓉怀孕了,虽不知男女,一家人还是很高兴。到了来年二月,陈蓉肚子已挺得老高,蓝花衣服里像塞了个大黄金瓜,走路也慢了,到地里割菜,上码头洗东西,都动作迟缓,女人们都关心这次是男孩还是女孩,孩子什么时候出生?
有的人说:“看走路姿势是先迈左脚,可能是男孩。”
有的人说:“看她脸很干净,应该是女孩,女孩打扮妈。”
有的人嫉妒陈蓉娘家婆家的富有,嘴一撇说:“烧砖瓦的窑,烧不出瓷碗瓷盘,这次还得生女孩,老天公平,穷人愁钱,富人愁后。”
陈四方也很关心陈蓉什么时候生,生男孩还是生女孩,在街上一碰到何家庄的人便打听,村上人说:“你不是会看男女吗,自己去看看,不就知道了。”
“我忙着呢,没时间去。”
“你是怕人家让你把福生领回去吧。”
“我怕什么,接就接,领就领,多一个孩子,烧粥多一瓢水。”/
“你就嘴硬吧,锅里有几粒米呀,还能多一瓢水呢。”
“我是为蒋家好,给他家冲喜,带去生儿子的运气。”
“你就吹吧,好像就你家有儿子,告诉你,你真去接福生,他还不肯跟你回来了,他在蒋家享福了,长高长胖了,村上人现在叫他小胖了。”
“他不肯回家才好呢。”陈四方笑着说。
“说实话了吧,哈哈哈——”
人们开心大笑,陈四方也不好意思笑了。
来年清明节前几天,天气很是暖和,有的青壮年男女穿上了单衣,中午前后还有光膀子的,似乎一下子进入了夏天。但到了清明节这两三天,北风呼呼,天阴下雨,气温骤降,真是清明冻小鬼,好些人又穿上了棉衣,似乎一下子又回到冬天。
五六天后,暖阳高照,气温又猛然上升,黄黄的迎春花,红红的桃花,粉色的海棠花,雪白的白玉兰竞相开放。紫叶梨直直的枝条上,也冒出了不少小白花,早绿的柳树枫杨树枝繁叶茂,绿得晚的银杏龙槐也绿叶片片了。
陈蓉肚子里的小生命变得活跃,挥胳膊踢腿,疼得陈蓉不时皱一下眉头。终于有一天上午,横街上胖胖的接生婆跟着蒋贤进了村,迈着小步上了楼。蒋贤没有进屋,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,又走到门口晒场上来回踱步,不时朝楼上看一眼,时间不长,婴儿的哭声从楼里传出来了。
蒋贤忙跑进去,张嫂从楼上下来了,满面春风地说:“生了,是个男孩。”
很快,全家人都知道了,到中午,全村人都知道了,预言正确的人说:“我说得对吧?”
那个曾经对人说:“砖瓦窑烧不出瓷盘瓷碗”的女人则不吭声了。
孩子生下一个月办满月酒时,陈蓉对丈夫说:“你给儿子取个名字吧。”
蒋贤对前来吃满月酒的岳父说:“爸给孩子取个名字吧。”
岳父摇摇头说:“你学问大,我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。”
蒋贤想了想说:“人生五福,寿是根本,没有寿,别的福也享不了。蒋家男人大多活到五六十岁,寿至古稀的少。我想给孩子取名松年,松柏长青、寿长还正直,李白有‘何当凌云霄,直上数千尺’的诗句,说的就是松柏,人活天地间,要活得长,还要活得正直有骨气,叫松年怎么样?”
陈蓉点头赞成,其他人也都说好,松年这个名字就定下来了。
满月酒分两场,中午四桌请亲眷朋友,晚上四桌请村上人家。村上每户来一人,走时给五只煮熟的红鸡蛋,取五子登科之意。亲眷送的礼物除了钱、寿面、寿桃,便是一些银器:项圈,手镯,小算盘、如意、长命锁,银光闪闪的项圈上刻有“长命富贵”字样。
有的人见到孩子,便逗孩子乐,说些恭维话:“长得好看。”“头圆额方富贵相。”“鼻梁挺直,将来长寿。”小家伙似乎不明白人们的美意,我行我素,当众撒尿,湿了陈蓉的淡黄色府绸衣衫。
家人都很高兴,福生却不开心,几天前就听人们说要送他回家了,他胖胖的脸上没了笑容。亲戚们在吃满月酒的时候,他一个人跑到塘边树林里,爬到一棵苦楝树的树杈上坐着,看地上一滩白色的鸟粪,看旁边榉树上的鸟窝。鸟窝里的小鸟叽叽叫着,不时探出头来,若是以前,他早爬上去,把小鸟抓了,今天他没有兴致,只是呆呆地看着。
九岁的小石头仰面叫他下来玩,他不答应,小石头叫了几遍,他不高兴地说:“不玩!”眼睛依然看着鸟窝。
“你把小鸟抓下来。”
福生没好气地说:“不抓!”
小石头生气了,抓起小土块掷他,说:“不玩不抓鸟,滚回你陈家村去!”
“我不回家。”
“安秀家生了儿子了,你还想赖在这儿,厚脸皮!”
“不要你管!”
“你还凶!野鸡头!”小石头又捡起一块土块,朝树上掷去,这次正打在福生的额头上,福生疼得哭了起来,小石头吓得跑走了。
福生哭了一会儿,从树上下来,看到北塘边陈腊根在钓鱼,便走过去看。
陈腊根十六岁,穿一身破衣服,他斜他一眼问:“小胖,什么时候回家呀?”
“我不回家,我就在这儿。”
“想赖在何家庄呀?”
福生不想说这个事情,走到流水的缺口去看泥鳅,泥鳅顺水下到河里,又逆水游了上去,反反复复、来来往往、乐此不疲。
两个月后,松年笑得很可爱了,家里人都喜欢,你逗他逗,你抱她抱,和他说话,家里天天欢声笑语,福生则闷闷不乐,他从家人的言谈中,知道真的要送他回家了。
这一天上午,蒋贤在牛市里找到了陈四方,他的境况更惨了。身上还是两年前的衣服,只是又多了几个补丁和一些污渍,难闻的气味更重。人更瘦,脸黄得像野菊,皱纹更多了,额头上还多了一块疤,那是一次喝酒醉倒,头碰到石头上留下的纪念。
“我们家生儿子了,你知道吧?”
“知道,恭喜啊。”陈四方面无表情地说。
“什么时候接福生回去?”蒋贤问。
“过几天吧,这几天要赶金坛、尧塘,还有导士的牛市。”
“你要没空,我把福生送回去。”
“过几天吧,等我不忙的日子。”
连续四次,陈四方都以赶牛市忙,没空在家推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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