汽车下午四点到了苏州,四人在客栈住下后,蒋贤坐大瓢虫一样的黄包车前往书院巷江苏巡抚衙门。
衙门大门向南,阔五间,高大气派,门两侧是敞开的八字墙,气势不凡。蒋贤在门前走了两个来回,还是没有进去,打听授官之事好像是要官做,总觉得说不出口。随它吧,有则兼济,无则独善,他转身去了沧浪亭和可园,他觉得苏州河多桥多,处处小桥流水,粉墙黛瓦,古迹名园,不愧天堂之誉。
晚上,施明亮问起去巡抚衙门的事,蒋贤说:“没进去,无所谓了,没官也好,干点实业。”
“干什么实业?”
“农工商都可以,我国农业也落后,也要农业革新。”
“我国是农业大国,农业还落后?”
“落后,农业上面的学问不少,栽培、土壤、气象、肥料、农机、水利、虫害,这些方面外国都有研究,技术比我们好,产量比我们高;不做官,我想学农业技术,当个好农民。”
“你有好经验,也教教我。”
第三天,他们到了上海,住在离外滩不远的泰康旅馆,两家住隔壁,屋里有电灯,墙上绿绳子一拉灯就亮,再一拉灯就灭,很新奇的东西,乡下人都没有见过,施明亮过来说:“这东西像个圆茄子,比洋油灯和蜡烛都亮。”
蒋贤说:“这是电灯,上海旅馆多数用电灯,不用洋油灯和蜡烛。”
安莉去隔壁,见施小坨在拉电灯玩,一会儿“滴搭”一下,灯亮了,一会儿又“滴答”一下,灯又灭了,安莉说:“上海洋人真多,都不梳辫子,也不怕杀头。”
“谁敢管洋人呢?朝廷怕他们,仗打输了还要割地赔款。”施小坨有些愤慨地说。
“你知道的还挺多。”安莉此时觉得施小坨还有些知识,还有些骨气,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些。
屋里有些热,施小坨把瓜皮帽摘下,露出了头发稀疏的脑袋,安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,说:“人家说你瘌痢头,你头发真是不多。”
施小坨被笑得面红耳赤,赶紧把摘下的帽子又戴到头上,腼腆地说:“我这个人倒霉,小时候多病,五六岁那年,一场大病,人没死,瘸了一条腿。十岁那年,头被毒蝎子咬了,鼓了个鸡蛋大的包,以为没事,也没去看郎中,后来就烂,就化脓,再找郎中看,晚了,伤口好了,头发也少了好多。”说着,他提起裤管让安莉看腿上的伤疤。
“你真是多灾多难。”安莉同情地说。”/
次日吃了早饭,四个人外出游览购物。门口有野鸡马车,一车坐四个人,每人三个铜板,把客人送到想去的地方。
四人上车后,蒋贤说:“去顾家花园,听说那地方好玩。”
“坐稳。”马车夫一声吆喝,鞭子一甩,车轮子转了起来,上了大街。行不多远,车速慢了下来,蒋贤探头看了看,前面是一辆洋人的马车,行得慢,挡住了他们的车,蒋贤说:“从旁边超过去吧。”
“那不行,我可不敢。”马车夫说,“租界有规定,华人的马车不许超洋人的马车,洋人的马车可以超华人的马车。”/apk/
施小坨有点生气,说:“什么道理,洋人比华人高贵了。”
施明亮瞪儿子一眼,教训说:“在外少说话,学说话二年,学闭嘴一生。”
马车经过一个照相馆,橱窗里摆着放大的相片,蒋贤说:“有时间我们照个相。”
施明亮看看大相片说:“有人说,照相会伤元气,会把人的魂照走,还是别照吧。”
蒋贤说: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照相会伤人,那就不照。”
顾家花园地方不小,游人不多,像遭灾后稀稀拉拉的庄稼。园中花卉树木很多,有不少参天的悬铃木,还有七叶树、椴树、枫香等名贵树种。阳光照在树丛间,雾气与阳光相遇,似透明的纱,随风缓缓飘动。再往里,假山挨着池塘,有些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。
安莉觉得美,这里也看,那里也停。蒋贤觉得没意思,淡淡一笑说:“在大塘边上建一些亭台,比这里还好看。”
他对施明亮说:“让他们年轻人在这看,我们去城隍庙。”
“这样也好,那我们出去。”
施小坨和安莉边看景色边聊天,安莉问:“你妈人怎么样?对儿媳好不好?”
“你这个人实诚,我也不瞒你,我妈是本事不大脾气大,她还有个毛病,屎憋不住,一天要拉七八次,上马桶慢了,就拉在身上。我嫂子给她洗衣服,闻着臭味,还不许眉头皱一下,皱一下眉头便是一巴掌,还要我哥休了嫂子。我哥不肯,说绝不当焦仲卿,我妈就骂我哥忤逆不孝,拿着棒槌追打我哥。”
“你家儿媳不好当。”安莉说,她在心里为安吉难过,她不愿意是对的,不说别的,就这个婆婆就让人过不了舒心的日子。
从顾家花园出来,二人沿热闹的马路往东走,头顶是拥挤的房屋和凌乱的电线,路两边店铺林立,有绸缎庄、珠宝店、杂货铺、饭馆,到处张灯结彩,到处人头涌动熙熙攘攘。轰轰响的汽车,马拉的轿车,人拉的黄包车,穿梭似的来来往往,还有电车当啷当啷地响铃,在乱哄哄的街道上奔驰,机器声、车轮声、喇叭声、车铃声,黄包车夫的叫嚷声,买卖人的吆喝声,还有人们的说话声,全都混合在一起,很是嘈杂。
初次来上海的施小坨既兴奋快乐又有点惶恐不安,长街两边鳞次栉比的房屋,各种车辆和来来往往人群,让他扫来扫去的目光有点应接不暇,感觉有点头晕眼花了。
一家服装商店的橱窗里,有光着身子的石膏女模特,墙上还有洋装笔挺的男女拥抱在一起的彩画。一个女人穿着大花旗袍看墙上的画,大花旗袍叉开得高,风吹起下摆,露出雪白的大腿,施小坨过马路时,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,女人身边的男人破口大骂,“小赤佬,看什么看!流氓!”施小坨吓了一跳,慌慌张张往前追安莉,一辆黑色长头龟身小汽车疾驰而来,安莉眼尖脚快,向前跑过了马路,施小坨还在嘈杂的马路中间,他周围的空气中满是尘埃。
黑色小汽车“吱-”的一个急刹车,停在施小坨面前,他吓了一跳,脚跘在凸起的鹅卵石上,身体向前摔了个跟头。
司机是个中国人,戴个墨镜,头伸出窗外怒骂:“瘪三!乡无宁,不要命了?想死,跳黄浦江去!”
安莉转身过来,扶起施小坨往路边走,一个白皮碧眼烫了卷发的洋女人,也把头伸出窗外,用生硬的中国话说:“赤佬,脑子瓦特了!过马路要小心点。”
施小坨听得懂上海话,气得想骂,又怕被人打,嘴嗫嚅了一下,什么也没说,看着洋女人头缩进车内,汽车轰鸣着继续向前开去,车后扬起一股灰尘。他想,上海好看的女人比乡下多,脾气也比乡下女人大。
安莉扶施小坨到路边,帮他拍拍衣服上的尘土,看他惊恐木讷的样子,有点可怜他,结婚以后,一定要受安吉的气,日子肯定不好过。
从上海回到家,才下午四点钟,太阳还高悬在天空,空气暖洋洋的,白猫慵懒地躺在门外的石头上晒太阳。
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,吃着从城里带回的糖果点心,听蒋贤讲上海一拉就亮的电灯,拖着长辫子的电车,鬼火似的红绿信号灯,趴在地上咬着两根粗骨头开得飞快的火车,高鼻子蓝眼睛没辫子的洋人,大白天被男人搂在怀里的金黄色头发女人……。
坐了一会,陈蓉对安吉说:“你去厨房烧水,烧一大锅,让你爸和安莉洗个澡。”
安吉去烧水,安莉跟到厨房,站在灶旁说:“姐,我见了施小坨了,我看他是个老实人,今后肯定听你的话,不会让你受委屈。”
“你就直接说他是窝囊废就是了!”
“也不是窝囊,知识还不少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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