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几个姐妹中,安男长相最差,她个子小,皮肤黑,头发黄,唯一的优点是眼睛不小,还是双眼皮。安男长得不美,智力一般,但个性质朴纯真,脾气倔,认死理,闲不住,爱干活,有时勤快固执得让人恼火。
比如,有客人来家,正和家里人坐着喝茶聊天。她看见地上脏了,也不等客人离开,她就拿笤帚扫地,扫得尘土飞扬。
父亲说:“你等一会儿扫地。”
“等一会儿,还有等一会儿的事呢。”安男头也不抬,继续挥帚不停。
客人看见家人争执,赶快告辞,等客人走了,父母提高嗓门训斥她,她有时一言不发,有时反驳:“怕灰尘,可以坐到园子里去。”
她看见誰刚脱下的衣服,只要是放在堂屋,就认为是要换洗了,她必拿去洗。
母亲说她:“衣服穿不破,让你洗都洗破了。”
她有时一言不发,有时反驳:“不洗的衣服放在柜子里,放在自己房间里,扔在堂屋,不就是要洗的。”
安男因为长得丑,脾气又倔,婚事就成了老大难,说了七八家,都没谈成。
安男本人无所谓,父母着急。
蒋贤说:“有诗言,春风先发苑中梅,樱杏桃梨次第开。春风吹拂,百花依次绽放;父母像春风,要有序地嫁女娶媳,不能梅花不开,先开桃花。”
陈蓉说:“甲天下的牡丹要开,米粒大的苔花也要开,都是一世人生,都得绽放一次。”
功夫不负有心人,安男的婚事终于有了着落。皇塘西南十五里的双桥村,有一个男孩多田地少的穷人家,正为贫困儿子娶妻难发愁,媒人牵线,两家一拍即合,身高体壮长相不错的小儿子陈家正,娶了出身好长相差的安男。
安男进门不久,陈家就分家,他家房子不多田地也不多。陈家正和安男只分到两亩地,还有一间没有窗户的土墙草房。丈夫是瓦匠,土墙上开一个大口子,既当门又当窗。
安男大房子住惯了,这么小的房屋让她很不习惯,她决定盖三间土墙草房。
村上人劝她过几年,等丈夫做手艺挣些钱再说。她不听,就要盖,公公婆婆说:“我们穷,你要盖房,我们没钱给你。你实在要盖,就回你娘家要些钱,他们拔根汗毛比我们腰都粗。”
丈夫也说:“盖房子是难得的事,你就回家说说,让他们帮帮忙。”
安男说:“我不要家里的钱,有钱盖砖瓦房,没钱就盖土坯草房,出点力气不花钱,一样住人,一样吃饭睡觉。”
安男说干就干,她一声不吭地做准备工作,先是一个人打土坯,割茅草。
土坯和茅草准备好后,她叫丈夫回来挖地基,砌土坯墙,上梁,盖茅草。半年功夫,安文晒得又黑又瘦,但盖起了三间大土坯茅草房,面积很大,窗户很大,屋里很亮,她脸上的笑容也很灿烂。
安男虽然个子小,但没影响生育,三年生了两个孩子,村上人说她小母鸡会下蛋。
人多了,田地没多,收入没多,生活有些拮据。丈夫对妻子说:“女儿是娘家的抹布,你娘家有钱,你回去抹点油回来,改善改善我们的生活。”
安男指着丈夫的鼻子说:“大男人说这种话,害不害臊。你没手,还是我没手,我宁可累死饿死,也不回家揩油。”
“有志气是好的,没钱怎么办?”
“没钱想办法挣钱,吃自己的饭,淌自己的汗,靠自己过日子,过得踏实高兴。”
“怎么想办法挣钱,我们就这么一点田。”
“我想好了,种菜比种庄稼挣钱多,我们今后就种菜卖菜。”
“卖菜要起早,太辛苦了。”
“不苦就想过好日子啊,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。你要怕我苦,卖菜时,就帮帮我,每天帮我挑一担菜到街上。”
丈夫没表态,妻子一锤定音:“这事就这样,你就少睡点懒觉吧。”
安男是执着和能吃苦的人,说干就干。她在麦子收割后,把麦田翻整成菜地,分别种上白萝卜、红萝卜、青菜、大白菜、莴笋、黄瓜、豇豆、丝瓜、茄子、扁豆,秧苗出来后,她挥锄除草,挑起粪桶施肥,看到蔬菜长得绿油油的,她心里如吃了蜜一样甜。
菜收获上市时,是安男最辛苦的日子。每天凌晨三点,她下地割菜装筐,装满四筐,东方拂晓,他回去叫丈夫起床,一人挑一担到泰村街上,选择一个好的位置放下,丈夫回家,她开始买菜。
卖完菜回家,已近中午,她赶紧淘米洗菜做中饭。她和儿子女儿吃完饭,把小女儿托婆婆照看,她带着儿子到菜地干活。数九寒冬滴水成冰,她的手冻得红肿,刀割一般的疼,她劳作不止;赤日炎炎,盛夏酷暑,她浇水施肥,汗滴禾下土。
就这样没日没夜辛勤劳作,她家两亩菜地的收入是种庄稼的四倍。靠增加的收入,解决了一家四口的吃饭问题,除了自己,她给丈夫和孩子都做了一身新衣服。过年,她一家人去娘家拜年时,丈夫孩子都是干净的新衣服,不比嫁给有钱人家的姐姐一家子差。看着孩子们快乐的笑脸,安男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幸福。
安男每次上街卖菜,看着街上人家的砖瓦房,就有盖砖瓦房的冲动。有一天晚上,她依偎在丈夫怀里,态度认真地说:“我想盖三间砖瓦房。”
丈夫一愣,用手摸摸妻子的额头,笑着说:“你没发烧吧,说什么胡话。”
妻子坐起来,一本正经地说:“真的,不是胡话。”
“我们现在忙得四脚朝天,也就是个温饱,菜地两亩,再忙,也多不了几个钱。”
“我想了一个增加收入的路子,我们养几条猪,刚好用摘下的菜帮菜叶当饲料,猪粪可以做菜地的肥料,一举两得。”/
“我们没有猪屋,猪养在哪里?”
“我想好了,我们没必要住三间,我们住两间,空出一间养猪。”
“猪养在屋里多臭啊。”
“没有猪粪臭,哪来饭菜香。”
“那臭味真不好闻,我闻不惯那臭味。”
“种田人哪有那么娇气,有地方住就行了。再说,时间不长,等三间砖瓦房盖起来,我们就搬家了,这三间茅草屋就全养猪,这一两年,你就忍忍吧。”
安男想好的事情,九头牛也拉不回头。她和丈夫搬空西屋做猪圈,上街买了五头小猪养了起来。
开头几个月,卖菜剩下的菜帮菜叶还够吃,猪长到七八十斤后,食量大增,剩菜已不够吃。安男只好另辟蹊径,拿起两根长竹竿,挑起两个挑箕到河边打猪草。
自从打猪草开始,安男的活增了不少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根本干不完。活多时间不够,她就减少睡觉时间,每天晚上忙到伸手不见五指,才回家,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。两个月下来,她又瘦许多,体重不到八十斤。然而,她一点不觉得苦,她挑着满满一担猪草回家时,总觉得挑箕里是砖是瓦,她总是一脸的汗水,一脸的微笑和满足。
丈夫看着日渐消瘦的妻子,心疼地说:“你太辛苦了,起得太早,睡得太晚了。”
“要想富,两头乌,躺在床上怎么发财。”
“发财得慢慢来,盖三间砖瓦房,也不用急,早盖早住,晚盖晚住。我现在也习惯了,没有臭味,还睡不香了。”
“不能慢慢来,孩子大了,花钱的地方就多了,要上学堂,要娶媳妇,还要生孩子。”
安男知道盖房和孩子上学要花不少钱,必须千方百计多挣钱,想方设法积累每一点有用之物。她卖完菜,剩下的菜帮菜叶,还有别的摊贩遗留的菜帮菜叶,她都装筐挑回喂猪。别的人是重担去,空担回,她来去都是沉甸甸的担子,来去路上,她的瘦腰都被重担压得弯弯的,像被狂风暴雨压弯的苦楝树。
她在外面打猪草,看见一块断砖,一片破瓦,一段木头,她都要捡回家,堆放在土坯墙下。她知道,每捡到一砖,就可以少买一砖。每捡到一瓦,就可以少买一瓦。
钱要多挣,钱还要少花,才能脱贫致富,她身体力行自己的理念。
安男的菜摊在饭店和南货店之间,可以看到南货店里的糖果糕点,可以闻到饭店烧饼油条的香味,可她从未进过饭店,从未买过糖果糕点。饿了,她拿起断了的黄瓜,用衣袖撸一下毛刺,放进嘴里嚼嚼充饥。渴了,她用手捧一点河水,既解渴,又洗脸。她自己不花钱,也舍不得给孩子花钱,一家人一年到头吃山芋大麦粥。
过年过节,她带孩子去外婆家,儿子把米饭馄饨当成不同的大麦粥,把馅饼烙饼糍粑烧饼油条当成不同的山芋。回家路上,儿子对母亲说:“外婆家的大麦粥好喝,外婆家的山芋好吃。”
安男听了心酸,眼含泪水告诉儿子:“不是所有用手拿着吃的都是山芋……”
安男打了两个月的猪草,离村子近的河塘里的猪草不多了,要走三四里路,才能找到水草丰茂的河塘。
这天上午,安男挑着挑箕扛着两根长竹竿,到四里外的牛头河去打猪草。河水清澈,一尺多长形似韭菜的猪草,随着水浪在水中左右摇曳。安男看那水草,像看到水灵鲜嫩的蔬菜一样高兴。
她放下挑箕,双手握着长竹竿,走到河埂边,将两根长竹竿伸向水草中部,像筷子夹菜一样紧紧夹住,再翻转竹竿,将水草卷起绕在竹竿上。水草太丰茂了,根扎得太深了,水草在竹竿上绕了几层,还有根在泥里。
安男用力往上拉,但是拉不动,她舍不得松开,不想减少些水草重卷,她身体往后仰,脚使劲往前蹬,想借助身体的分量和双脚前蹬的力量,把水草连根拔起。由于用力过猛,脚下一块岸埂踩裂下塌,那块岸埂掉入水中,安男也跟着掉入水中。她不会游泳,挣扎了几下,便沉入水底。等她再浮上水面时,她黑瘦的脸已泡得发白。
陈蓉和家人得到安男的死讯,前往双桥村。他们都忘了路了,多走了半小时,前一次是安男结婚的时候去的她家。这中间,家人好几次说去她家看看,安男都推辞了,她说家里是茅草房,等我盖了砖瓦房,再请你们去。
这话还在耳边,安男已经不在,陈蓉很是悲伤,安男人猪同屋,以及家徒四壁的贫穷状况让她惊讶悲痛。安男每次回家,每次说起自己的生活状况时,总是笑嘻嘻地报喜不报忧,总说有钱,什么也不缺,总是不要家里给的钱。
陈蓉好几次把钱塞在安男不知道的地方,可是下次回来,她就带回来了,她说:“我有钱,缺钱再说。”
可她从来不开口,连家里给的旧衣物也不要,好像她真是很有钱。
陈蓉含着眼泪说:“她这个人在家倔,没想到嫁人后更倔。她只要说句话,帮她盖三间砖瓦房是很容易的事,可她就是不开口,就要一个人辛辛苦苦累死累活地干,哎……”
陈蓉哽咽了,泪水扑簌簌往下流。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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