柏年不爱念书,只爱制作古琴,平时,常到街上柯师傅的琴行看他斫琴,有时还给打打下手,干些锯凿刨削和捉蛇剥皮之事。
柯师傅见柏年真是喜欢这一行,有功夫时就教教他。柏年逐渐摸到斫琴的门道后,便买了些木料,向村上的吴木匠借了工具,在家专心致志地学着斫琴。
蒋贤爱听读书声,不爱听叮叮当当的凿刨之声。一天上午,他看到柏年把《世说新语》扔在麻袋上,手拿凿子又在忙乎,身上带着木屑和檀树香的味道。无名之火冲上头顶,一气之下啐了锯子一唾沫,把一段形似火腿的木料扔到门外,碰在三丈远的鼓形石头上,发出刺耳的声响,他声色俱厉地斥责说:“书不爱念,锯木头倒来劲,真不随我蒋家人,不许吃饭!”
柏年不敢吭声,也不敢出去捡那块木料,他双眼沮丧,视线模糊,低头回房里去了。没多会儿,安文看父亲没有注意,悄悄出门捡回了木料,拿给柏年说:“眼不见心不烦,你到磨屋去做吧,看不见就没事了,需要什么我帮你拿。”
柏年觉得有道理,便把斫琴试琴的地方改在了磨屋,关上门,默默地斫琴,除了东屋牛圈的大牯牛时而叫一声,再没人来说他。
中午吃饭时分,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,拉开门,怡人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进了屋,安文满面春风地给他端来满满的一碗饭,上面是菜,下面是肉,用愉快的声调说:“吃吧。”柏年郁郁寡欢的脸上绽出笑容。他喜欢妹妹这个知音,他斫出一把琴,他喜欢,安文也喜欢,他让安文弹,安文有灵性,边学边弹,几个月下来,琴就弹得像模像样了。
安吉安莉回娘家时,安文弹给他们听,有时在磨屋对牛弹琴,对磨面的人弹琴,曲尽人散,大牯牛还哞的大叫一声,仿佛说“真好听!”柏年和安文都很开心。
冬去春来,寒暑交替,树高草长,人也长大了,十九岁的柏年长得像蒋贤,不太像陈四方。他身材高大,肩阔腰圆,长方脸,眼圆眉黑,额头宽,两腮丰满,没有一丝陈四方那猥琐的样子。他比蒋贤胖,鼻子大,没有白头发,一脸宽厚的笑容。村上人原来叫他小胖子,不知从何日起,人们把小字省去了,都叫他胖子,他也乐呵呵地答应。
他常穿白色对襟上衣,黑色裤子,袜子都是安文给他做和补。安文十六岁了,在姐妹中,相貌排第三,没有大姐二姐漂亮,但比三姐秀气,比四姐要美好几个档次。她身材窈窕,该丰满处丰满,该瘦削处瘦削,桃红脸颊,丹凤眼,眉毛细长如柳叶,皮肤美白如脂玉。她生性羞怯腼腆,娇艳天真,上街碰到盯着她看的脸皮厚的年轻人,或是出言不逊高声狂笑的轻浮男子,她就惶恐不安,避之唯恐不及,人们都称赞她是漂亮内向的好姑娘。
蒋家有八亩桑田,春季养两张纸的蚕,喂蚕是陈蓉和张嫂的事,采桑叶是安文的事。头眠之前,蚕吃的桑叶不多,每天安文一个人去桑田采一筐桑叶回来就够,头眠之后蚕食量增加,安文忙不过来,柏年就自告奋勇帮忙。/apk/
吃了早饭,安文提个桑篮去三条岗的桑田。桑田旁的小河苏醒了,河水微笑着,波光闪烁。她喜欢周围的一切,觉得万物都在注视着她,向她表示亲热。晴朗的天气让她愉悦,清新的空气让她舒畅,她采了嫩绿的桑叶,扔到篮里,篮子装满,抬头看看柏年还没到,低头看看,桑枝上好多桑葚都熟透了,有的掉在地上,满地是一点点的黑,如撒了一地的黑芝麻。
她知道柏年爱吃甜,爱吃桑葚,便摘了些桑葚放在左手掌里,眼看手掌放满了,就站到田埂上,朝从家里来的路看,看到柏年挑着两只大桑篮,远远的走来,她的眼光便像燕子一样向他飞去,她的心便愉快地加快了跳跃的步伐。
柏年走过尧塘坝,放下挑子,站在田埂边撒起尿来,安文看他脸对着自己的方向,忙往后退到桑树田里,她从巴掌大的桑叶间偷瞟了一眼,双颊发热,羞红了脸,嘴里骂了一句。
安文今天上身穿着粉色小格子洋布衫,横竖线都是橙色的。第一天穿,柏年说好看,这几天采桑叶她就一直穿着。柏年挑着桑篮来到田埂边放下担子,拿起桑剪,准备下田剪满枝嫩叶的桑条。
“别忙,先给你吃桑葚,刚摘的。”安文手里托着桑葚走到柏年面前,柏年伸手去拿,安文手往后一缩,一脸严肃地问,“手干净吗?就吃东西,刚才手摸哪儿了?”
“没摸哪儿。”柏年有些茫然地眨眨眼。
“没摸,我都看见了,站在尧塘北边干什么了?”
柏年挠挠头,想起来了,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不脏,裤子里的东西。”
“真恶心!我拿给你吃,张嘴!”柏年张开嘴,安文把羞红了的桑葚一粒一粒拿给他吃,柏年一边吃一边说,“好吃,不酸,甜的。”
他看着安文红扑扑的脸,想起了什么,问:“听说你想留在家里?”
“没有啊。”安文矢口否认。
“爸妈在房里说的,我都听见了。”
“你偷听,他们都说什么了?”
“”偷听的话不能告诉你。”
“那不给你桑葚吃了。”安文把手往后一放,假装生气的样子,把小嘴一噘。
“好,我告诉你,爸妈好像同意我俩成亲,他们商量要不要告诉我爸你爸。”
蒋贤夫妇在嫁了安吉、安莉、安秀、安男以后,开始考虑柏年和安文的婚事。
安文义无反顾地从南京回来,除了喜欢养父养母,还喜欢柏年,喜欢和他在一起。当初,两个人在一起是说得来,感觉愉快,只有亲情,没有爱情。随着年岁增长,爱情的成分在增加,她渴望和柏年呆在一起。柏年不在时,她把想对柏年说的话,悄悄对花说对树说,她怀着少女的痴情和内心的狂喜,盯住树和花看。看到树动,闻到花香,她就激动,忍不住掩面一笑。晚上,睡不着时,她便起来,走到窗前,推开窗,窗外一片沉寂,远一些的树木,近一些的花草,都在沉睡,都在做着爱情的美梦。
她黎明即起,走到园子里,看柏年房间,窗户虚掩,屋里有光,她觉得那光欢愉而又壮丽,平静又安详地放射出异彩,她欢喜得呼吸舒展,心情愉悦。
两人常在一起说说笑笑,村上就有人开他们的玩笑,说两个人在一起谈情说爱,二人听了都笑而不言。
玩笑话传到蒋贤耳朵里,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,两个孩子没血缘关系,在一起长大,互相了解,两人结婚,也省去婚嫁上的好多麻烦事情。陈蓉未置可否,她怕有人说闲话,二人毕竟是兄妹,怕人说她领养安文就是养童养媳,为了以后柏年娶妻省彩礼钱。/
有一天晚上,夫妇又说起二人婚事。
陈蓉说:“柏年十九了,该娶亲了。”
蒋贤说:“我看有现成的,柏年喜欢安文,安文也喜欢柏年,安文也想留在家里。”
“我怕村上人说三道四。”陈蓉说。
“没什么可说的。”
“他们两人的婚事,要不要征求亲生父母的意见?”
蒋贤想了想说:“柏年的婚事,跟陈四方打声招呼,安文就不用打招呼了。”
春去春又回,田野里的油菜花,花黄花落结了籽;大麦小麦拔节抽穗,长出许多麦芒,翠绿变成了浅黄;桃树杏树海棠花开花谢,结出了小铃铛一样的青果;只有田埂边和野地里开的叫不出名的小花,不管时节开得都很艳,黄的如金,白的如雪,红的似血,但在一场狂风暴雨之后,小花或蔫或残,或陷入泥沼化作了尘土,天地万物似乎皆好景不长,都是命运多舛。
“要是问你爸,他会同意吗?”安文问。
“他管得着吗?管生不管养,四岁就把我像小猫小狗一样扔掉了。”
“你愿意娶我吗?。”
“你说呢,明知故问,我恨不得明天就和你结婚。”
“小声点。”安文羞红了脸,把最后一粒桑葚塞到柏年嘴里,微笑着说,“大黑嘴,快到河边洗洗吧。”
安文看看自己的手也被桑葚染黑了,也走到河边去洗手,水平如镜,她先看到水中的快乐的倒影,看到蓝天白云映衬着一张幸福的笑脸。有两只鸟在云间飞过,两条鱼缓缓跟在后面;河中有滩,滩上长满菖蒲和芦苇,蒲苇旁有一块大石头,舌头旁长着一丛兰花,发出缕缕幽香。
安文心里高兴,想借题发挥一下,让幸福再荡漾一会儿,她看着河滩上的绿绿的菖蒲芦苇,笑眯眯地问捧水洗嘴的柏年:“看到河滩上长的东西了?”
“看到了,菖蒲芦苇。”
“那首诗还记得吗?”
“记得,君当做磐石,妾当作蒲苇,蒲苇韧如丝,磐石无转移。”
“不错,去采桑叶吧。”安文“哗啦”一下撩起一捧水洒了柏年一身一脸,自己格格的笑了,笑声中充满了欢乐。她对柏年说,“今天的景真美,天上鸟飞,河里鱼游,都很快乐。”
“快乐当歌,你唱个歌。”
“我唱《鲜花调》。”
“别唱那个,我怕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。”
“那好,我唱一个《小放牛》,好不好?”
“好,唱吧。”
安文咽了口唾沫,唱了起来,她嗓子好,唱得好听。一个牧童听到了,拍着牛屁股,赶着牛跑过来听。柏年听着,看着安文,拿着桑剪忘了剪桑条。
她的脸很漂亮,肩膀和胳膊很美丽,身上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。安文用手碰碰他脸,笑着说,“发什么呆,别心不在焉,干活。”
柏年不好意思地一笑,心里乐呵呵地说:“我心在磐石。”
他用手摸摸脸颊和嘴,觉得被安文的手碰着的地方,有一种舒服的凉酥酥的感觉,吃下的桑葚,在肚子里散发出温暖和甜蜜。他觉得自己很幸运,从陈家村来到何家庄,从糠箩跳进米箩,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。
眼下,父母要把美丽可爱的安文嫁给他,他太幸福了,他觉得周围的桑树都很可爱。
安文一边干活,一边瞄柏年一眼,她和柏年一样,觉得父母的决定太好了,觉得自己太幸福了,她开始想结婚的事,想着想着,脸又热了红了。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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