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四十八 丈夫四方志(1 / 1)

长天万里 洪起 2068 字 8个月前

松年不爱看报纸,不爱看《新青年》,爱看画报画册,特别是西洋古典画、人体画,一幅出浴的维纳斯,不知看了多少遍,纸角都翻掉了。白天看看想入非非,晚上便做春梦,有时湿了内裤,黏黏糊糊很难受,便悄悄换下塞在枕头下,趁宿舍没人洗了,晾到别的学生宿舍门前的绳子上。有两次晾晒的内裤不翼而飞,他不好问,也不好骂,只好去商店再买上几条备偷。

吴福康矮胖身材,腰背厚实,肌肉发达,脑门有两条粗大的皱痕。他家近,昨晚回家,今天吃了中饭带些咸菜回到宿舍。一进门,看到松年又靠在被子上看油画,笑着说:“一本画册都让你翻烂了,有那么好看?”

“这是油画,外国人画的油画,颜料多色彩好,形象生动逼真,你看这幅《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》画得栩栩如生,人像活的一样,白色的丝裙和维纳斯富有弹性的肉体,在太阳余晖的照耀下,散发出摇魂落魄的光辉。”松年摇头晃脑地念着介绍油画的词语。

“喜欢看女人的身体,找个老婆就是了,不花钱随便看。”

“这是艺术,是人体美,你不懂。你看这《沉睡的维纳斯》,她用右手枕入脑后,右腿弯在膝下,左手搁在大腿之间,美得像首尾回应的乐曲。”

吴福康瞟了一眼油画说:“维纳斯搁在大腿间的手挪开,就更好看。”

“你小子就爱看那儿。”

“你不爱看,还老抱着不放。”

杏年进屋,把买的《新青年》、《上海时报》、《时政新报》扔在松年床上,松年顺手拿起《新青年》翻翻说:“这一期又有鲁迅的文章。”

钱悟本也进屋了,他抢过杂志,坐在松年床边,边看边念:“现在种种黑暗层出不穷,丧了良心的事故,刀兵盗贼,水旱饥荒接连而起,这些事情并无不节烈的女子夹杂在内,反而归罪于女子。”

杏年说:“学校要搞一次强军还是强经的辩论会,我想参加。我觉得说强经重要,就是痴人说梦,四书五经念了一两千年,四书五经考了一两千年,国家也没强。我主张强军,我想请诸位说说强军的重要性,集思广益。”

“这还用说,列强欺负中国,日本侵略中国,都因为中国军队不强,都说明四书五经对中国没用。”吴福康说。

“当然强军重要,我想了好几天了,我不想念师范了,想去念军校,去当兵!”钱悟本说。

杏年说:“我也有这个想法,去上军校,先打军阀,再打列强!”

松年说:“要让史恐龙讲,肯定说先要强经,经不强,国将不国。”

史恐龙是学生们给新来的国文教师史守清取的绰号,他个子高,脖子长,头型扁短,像恐龙的头,学生们便叫他史恐龙,或史前恐龙。

史恐龙这个绰号除了形象,还因为神似。史守清是前清文秀才,他思想顽固守旧,他反对民主,说中国讲民主就乱,辛亥革命到现在,不到十年,换了多少总统,换来换去乱哄哄,就因为讲民主。他反对科学,他说猫啊狗啊,不懂科学,也没损失什么,也活得好好的。”

星期一上午是国文课,一篇先秦古文,被史守清讲得味同嚼蜡,同学们个个听得昏昏欲睡。

杏年拿出一本杂志,放在课桌下,看上面的鲁迅小说《狂人日记》。他正聚精会神看时,没有留意史守清已经站到身后。

史守清伸手一把抢过杏年手里的杂志,撕了几页扔在地上,厉声吼道:“站起来!”

杏年抬头看到史守清双眼放着凶光,额上的青筋爆凸着,像几条受伤的小蚯蚓,没血色的嘴唇颤抖着,杏年把头偏向一边,不理他。

“叫你站起来!没听见吗!”史守清的愤怒的嗓门提得更高了,全班学生的目光都聚向了二人。

杏年微微一笑说:“食无肉,腿无劲,站不起来。”众人大笑。

史守清一把揪住杏年的衣领,往走道上拉,要把他推出教室。杏年先是双手抓住课桌的桌边僵持着,又在史守清用力时,猛然起身,人往对方面前冲去。史守清身体失去平衡,往后一仰,倒在地上,学生大笑,教室一片哗然。

史守清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,爬起来后,朝杏年脸上打了一拳,杏年也怒了,给了他一拳,又伸手推了一把,史守清再次倒地,这次连眼镜也摔掉了,一个镜片碎成三片。

钱悟本趁机上来为杏年抱不平,用黑皮鞋头踢史守清的腿和屁股,还挥拳打他的脸,疼得史守清直喊救命。吴福康看到史守清的鼻子和嘴都被打出了血,忙拉住钱悟本,几个学生赶紧把史守清从地上扶起来,送回办公室。

史守清咽不下这口气,上药包扎后去找校长,要求严惩打他的蒋杏年和钱悟本,否则就到省厅去申诉。

史守清的外甥在省教育厅做事,官职不低,校长怕他真去省里告状,砸了自己饭碗。他为了自己,为了维护师道尊严,也为了安抚史守清,决定惩一儆百,将蒋杏年和钱悟本除名。

告示贴出以后,蒋杏年去找校长说:“这事是我引起的,我一人做事一人当,跟钱悟本没关系,不要开除他。”

校长说:“你别为钱悟本说话,史先生看见钱悟本打他了,小腿就是钱悟本踢破的。”

钱悟本对杏年说:“别找校长了,开除了正好。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,我们一起去考军校,当兵闹革命。”

杏年高兴地说:“好!传统文化缺乏平等,缺乏法治观念,不念也罢。”

“我们不出去,一辈子就是乡下的土财主,像父辈一样放田收租。”钱悟本说。

“你说得对,我们不能走父辈老路,要出去闯一闯。我们去广州考军校闹革命,为国家做事,回家跟家里说一下就动身。”杏年很激动很兴奋,似乎人已到了广州,呼吸到了新鲜怡人的革命空气,两只大眼睛里放出坚强乐观的光芒。

杏年回家一说,蒋贤坚决不同意,他说:“你小姑父就是和北洋军阀冯国璋打仗打死的,上了战场,子弹可不长眼睛。”

“当兵的也没都打死,我上了军校,也不一定上战场打仗,也可以当教员,搞后勤。”

“军令如山,到时候你说了不算!”蒋贤动怒了,脸变成了青铜色。

杏年在家,天天无所事事,心里很是着急烦闷,不是在房间摔东西,就是踢猫踹狗,或是缠着父亲说上军校的事,蒋贤被说得烦了,这一天,他拍了桌子,声音有些粗暴地说:“你要上军校,我一分钱不给你,你自己有钱就去。”

“爸答应了,那好,路费我自己想办法。”杏年高兴地说,他算算路费加食宿的花销,有二三十块银元就差不多了,一个亲戚家借几块就够了。

他先去蒋豆庄大姐家借钱,走进蒋豆庄,就看到大姐家房屋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,有古柏、国槐、垂柳、松树、榆树,有的盘根错节、嶙峋峥嵘,有的枝繁叶茂,含绿吐翠。大姐家屋子高大宽敞舒适整洁,古色古香的家具擦的锃光瓦亮,散发出原木和松节油的香味,干净的木地板上一尘不染,狸猫慵懒地伸着懒腰,墙上挂着两幅国画,有一幅是山水,一幅是花草。/apk/

毫无疑问,这种不是宫殿,也不是平民人家的温馨气氛,让杏年感到熟悉舒服,然而,此时,却让他厌恶。他了解这些耕读人家,他们品行端正,循规蹈矩,不为非作歹,不自暴自弃,他们反对军阀和贪官污吏,但他们的理想不是献身,只是自保,他们害怕暴风骤雨,视革命为送命,只想几十年如一日,在自家的田园里收获安全,收获温饱,收获舒适。

他们每天在自家的大宅院里,早睡早起,洒扫庭除,隔三差五,有荤有素,平平安安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了其一生。

想到这些,杏年心里就憎恨冒火,他使劲在干干净净的地板上跺跺脚,将黑皮鞋上沾的尘土跺洒了一地。

安吉见小弟来了,很是高兴,亲自下厨,杀鸡烧鱼,盛情款待。饭后喝茶,杏年微笑着说明来意,安吉听说借钱上军校,笑脸立刻没了,弟弟上自己这儿借钱,那肯定是父母不同意他去,才不给钱,她说:“小弟,你做别的事借钱,你要多少钱都有,你上军校,我一分钱都不能给你。你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,爸妈还不怪罪我,我自己也要内疚一辈子。”

杏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,话说了一箩筐,但大姐不为所动,钱一分不给。

从蒋豆庄出来,太阳落山了,茅山一片墨紫色,深邃的天空充满愁闷,傍晚的幽暗追随着无精打采的行人。一辆马车从杏年身边驶过,土路坎坷不平,马车有些颠簸,车轴发出刺耳的吱吱嘎嘎声响,仿佛说着什么冷嘲热讽的话语;晚风扬起干燥的灰尘,呛得杏年咳出了眼泪。

第二天一早,杏年前往施家村二姐家借钱。田野刚从睡梦中苏醒,喜鹊斑鸠和鹧鸪看到旭日东升,在绿树的枝头快乐地啼叫着,房屋在阳光中显出微光,庄稼和青草在阳光的爱抚下神采奕奕,激动得露珠都闪着光亮。清风徐来,满目葱茏,花香扑鼻。

二姐家五间坐北朝南的高大庭屋,也很气派干净,中间厅堂上挂着一幅60字家训,第一句是“爱我中华,兴我家邦”。

二姐看小弟来得早,以为家里有什么事,听说是借钱上军校,马上摇头拒绝。

杏年指着墙上挂的家训说:“就凭兴我家邦四个字,借我二十块,一点不多。”

安莉笑着说:“这是施家家训,不是蒋家家训。”

“中国要革命,革命要均贫富,富人早晚要把钱和土地分给穷人,别舍不得。”

“你先回去革命,爸给你钱,我也给你钱,他给十块,我给二十。”

杏年见二姐不借,茶也没喝,气哼哼往三姐家去,到三姐家也是一无所获。他先后跑了七八家亲戚,累得腰酸腿疼,没借到一个铜板,反受了不少苦口婆心的劝诫。

他有些疲倦,心里更是气愤沮丧,深深叹了一口气。近代以来,中国太平安逸的时候少,动荡不安的时候多,不是内乱,就是外侮。人们都希望改变现状,都希望兴我家邦,但有钱人都不想行动,都想别人去冲锋陷阵流血牺牲,自己在家赏花吟诗喝酒品茗,等待革命成功后坐享其成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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