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,杏年打着黄布伞去找钱悟本,想让他先垫盘缠钱,今后有钱还给他,别老在家待着虚度光阴。
钱悟本苦笑着说:“还提钱呢,被学校除名,你爸妈还没责罚你,我还被罚跪一天,要去军校,我家也是一分钱不给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钱悟本说:“实在不行,就想办法从家里偷点钱,怎么样?”
“偷不好,君子穷不失志。”杏年说。
“那就不出去了。”钱悟本有点绝望地说。
“我想到码头上干苦力,一天也能挣几个铜板,积少成多,有几个月就能挣够去军校的钱。”
“你真敢想,你能吃得了那个苦?”
“别人能吃的苦,我也能吃!天底下只有享不了的福,没有吃不了的苦。”杏年很自信地说。/
杏年从导士回来,就去了东街码头,找到管脚夫的老板,说要来干活。老板姓黄,五大三粗,肩膀很宽,面色黝黑,络腮胡子,腰间勒一条宽宽的黄皮带。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肤白肉嫩,文质彬彬的杏年,伸出大手捏捏他的肩膀说:“这活,你可干不了。”
“我能干,我个子比他还高。”杏年指着一个矮胖的小个子脚夫说。
“你能跟他比?”老板说,“你别小看他,一百斤重的麻包,他一次能扛两个,你恐怕一个也扛不起来。”
老板想了想又说,“你要来也行,我看你识文断字的,帮助装卸记账,干一天给三个铜板,行不行?愿意的话,明天就来。”
“我愿意。”杏年很高兴地说。
陈蓉听说杏年要去码头干活,头一下大了,心疼地说:“别去干那活,那活比种田还苦,一麻袋都是一二百斤,种田人扛一天都吃不消。”
“我不扛麻袋,我给装卸记账。”
蒋贤说:“去吃点苦也好,温水泡茶不香,流点汗吃点苦,就知道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。”
第二天一早,杏年吃了早饭,找了两件旧衣服穿上,脚上是长工穿的草鞋,头上戴顶宽边旧草帽,就去码头干活了。
旷野上弥漫着庄稼的气息,天空中刮着温暖湿润的东南风,村上一条短尾巴狗,把杏年当成生人,冲着他的背影发出沙哑的吠声。
他干的是杂活,有时用藤编笆斗把散装的稻谷装麻袋,有时两个人抬一个麻袋往脚夫的背上放,脚夫每扛走一个麻袋或挑走一担,杏年就给脚夫一根二寸长的竹筹,同时在记工本上记上一笔。
虽然不扛麻袋,一天下来也累得腰酸背痛,筋疲力尽,干了两个月,挣了四块大洋。尽管辛苦疲乏,杏年觉得离目标近了一步,苦中有乐,心里还是很高兴。
正当杏年豪情满怀,想干上半年挣到二十块大洋远走高飞时,码头老板却把他解雇了,原因是杏年太认真太实在,一麻袋就是一麻袋,有的人想多要一两个麻袋的竹筹,他不给,就在老板面前说他坏话。老板想虚报点数,从船家和商家身上占点便宜,他又不配合。许诺多分点钱给他,他也不答应,说为人处世要诚实。老板和脚夫都骂他一根筋,“书呆子!念书念傻了。”
一转眼,冬天到了,西北风连刮几天,天一下就冷了,怕冷的人出门都穿得严严实实,身上有虱子的人,捉虱子变得麻烦了。
过了冬至,刮了几天东北风,开始下雪,先是小雪,后是大雪,纷纷扬扬,门一开,雪花蛾子似的扑进屋来,它好像也怕冷似的。
雪停以后,田野银装素裹,村庄粉妆玉砌,到处是银色世界。
太阳照射在皑皑白雪上,反光耀眼。麻雀立在枝杈上,叽叽喳喳喊着饥饿,野兔从雪地上跑过,凄凉地叫唤几声,抱怨食物被白雪覆盖,要忍饥挨饿过苦日子了。只有麦苗在雪被下窃喜,害虫在身边被冻死不少,就像身上的虱子被消灭了一样。
杏年身穿灰色裘皮大衣,头戴紫色呢绒帽子,脚穿黑色灯芯绒棉鞋,踩着积雪往街上去,脚下发出吱吱嚓嚓的声响。他想去当铺,让人给身上这件裘皮大衣估个价,看看能当多少钱。要能当上十几块大洋就把它当了,外出的费用也就差不多了。
当铺在茶馆东边,天冷有风,只开着半扇门,他在门口跺跺脚,进去后搓搓冻僵的手,搓搓发热的耳朵,指着身上的裘皮大衣,问能当多少钱?掌柜的认识杏年,说:“你父亲来当可以,你当不行。”
“我爸不会找你的,我也不说。”杏年说。
“那也不行,你实在要当,可以去导士的当铺看看。”
杏年有些沮丧,想当衣服还当不了。从当铺出来,看看天,想了想,决定去导士碰碰运气,顺便看看钱悟本,看看他偷了家里多少钱,什么时候能够动身。
走了几步,想到学校已放假,便转头去荆培民家,想叫上他做伴去导士,路上两人可说说话。荆培民在家没事,寂寞无聊,乐得跟杏年出去走走。
两个人说着话,走到铜匠店门口,看到一个挑水的小伙子,挑了一担水,站在对门人家门前的台阶上,前后木桶往下滴着水,水滴在雪里不见了。
杏年知道他是送水的,刚想问他为什么不喊门?便听到屋里传出哭声,知道挑水的人是听到哭声有点犹豫,不敢喊门,杏年上前说:“你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?我给你敲门。”
他走上台阶,右手拎起铁门环,哐哐哐敲了三下,过了一会儿,又敲了三下,门吱呀一声开了。杏年吃了一惊,开门的姑娘太漂亮了,比自己的大姐二姐还漂亮,肤如雪,颜如玉,像白雪公主,像水晶美人,他不由得脸红了,腼腆地说:“送水的人来了。”/apk/
“请进来吧。”漂亮姑娘低声说。
挑水汉子进了屋,趴在桌上哭的老太太止住了哭声,抬起了有皱纹有泪水有些绝望悲伤的脸。
杏年不认识这母女俩,上了去居桥头的路,便向荆培民打听。
原来这母女俩是上海人,老太太的丈夫是皇塘人,叫荆满堂。荆满堂幼年丧母后,一直寄养在小姨家,小姨对他视如己出,虽然自家不富,但对姐姐留下的这个孩子疼爱有加。
荆满堂十六岁那年,为了减轻小姨家的负担,他到上海纱厂去当了学徒,他聪明勤快,学技术很快,老板夸他有悟性。几年以后,荆满堂当了技师、管工,再后来,这个深得老板喜欢的年轻人就做了上门女婿。
老板去世后,荆满堂继承了家业,他经营有方,纱厂布厂效益都不错。
不久前,荆满堂患肝病去世。临终前,交代妻子和女儿荆芳菲来皇塘替他办三件事:第一件是去看望小姨。第二件是拜访一下各家老亲戚,告知自己去世的消息,如果哪家有向自己借的钱,不需再还,作为馈赠。第三件是他不在了,也没人去皇塘了,把街上两间老房子卖了,能卖多少就多少,卖的钱给小姨。
老太太母女俩来到皇塘,先带了礼品和钱去看望导士小姨,走到导士街口时,遇到两个歹徒,一个人抢了一个包,转身就跑。老太太是小脚,哪里追得上。荆芳菲高喊抓贼,奋力追了几步,地上一块小石头绊了她一脚,她摔了一跤,等她爬起来,歹徒早已无影无踪。她们带的五十大洋和礼品被抢走,母女俩两手空空,急得哭了起来,哭了一会儿,母亲说,小姨家近在咫尺,还去不去?
荆芳菲说,空手上门不好,我们回去吧,拿了钱再来。
老太太想了想说,已经来了,还是去吧,街上有当铺,去当铺当些钱,先看了小姨再说。
她们找到街上的当铺,进去当了二人的随身首饰,拿了钱,买了礼品,带着钱和礼品去看小姨。
流光消逝,昼夜交替,日子似海中潮汐,起起伏伏,一天天过去。荆芳菲和母亲从导士回来,便拜访皇塘各家老亲戚,母女俩只顾走亲戚,错过了赎当的日期,等到前天去赎,当铺以超过赎期三天,已成死当为由拒绝了,请荆族长去说情,也不肯通融。
老太太是富婆,为何为不能赎当如此忧伤呢?原来老太太的三件当物,有两件价值连城:一只簪子,据说是明代江南首富沈万山家眷所用之物。一只钻戒,是宫中流出的皇家用品,荆满堂花了千两银子才买下来赠与妻子的,那附在首饰上的情感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。
女儿荆芳菲摘下的一对翡翠耳环,是自家的传家宝,姥姥送给母亲,母亲传给她,也是无价之宝。当时当铺只给了六十块银元,老太太想,反正是要赎回的,也没有过多计较,现在赎当无望,老太太万分悲伤,哭了好几天了。
杏年气愤地说:“当铺这不是明抢吗?去县衙告他。”
“当铺也有当铺的规矩,白纸黑字有字据,官司打不赢。况且开当铺的都与官府勾着,有的当铺,就是官府自家开的,有事有纠纷,官府都是帮着当铺压当户,你怎么去打官司?去年吕城当铺的事,你没听说?”
“不清楚。”杏年说。
“去年直奉军阀大战,奉军马玉仁残部东撤时一路抢劫,吕城正兴当铺被抢劫千余元现钞,但老板郑项生谎称当铺所有财物都被抢光,暗中却将大量当物转移藏匿。
当户们发现后,联名去县衙告当铺,县知事收了郑项生的贿赂,最后以当铺被抢属实,属不可抗力,判定当物损失不予赔偿,当户白白受了损失。”
“官商勾结,坑害当户,可恨!”杏年气得咬牙切齿地说。
荆培民说:“开当铺的都是蛇蝎心肠,当户是斗不过当铺的,只能吃哑巴亏。”
“这母女俩太可怜了,能帮帮这母女俩就好了,当铺欺人太甚,白白占了这个大便宜,可恨!”杏年愤愤不平地说。
二人踩着雪说着话,不知不觉已走到居桥头的砖窑边,荆培民说内急要拉屎,让杏年在窑洞外等他。
他刚进去一会儿,就提着大裆棉裤,惊慌失措的跑了出来,很是惊恐地说:“里边有死人!”
“大白天,死人怕什么?进去看看。”杏年说,他在前,荆培民心有余悸的跟在后面。
窑顶上方的方洞有阳光射进,照亮了灰黑的窑洞,地上有破砖碎瓦和一些稻草,洞门左侧地上有张草帘子,草帘上躺着一个死去的老太太。
老太太光着双脚,头发花白散乱,上身穿着露出棉絮的破棉袄,下身穿单裤,打着好多补丁,已经看不出裤子原来的样子。尸体旁边有一根竹竿,一个破竹篮,篮中有一只破碗,碗里还有半个已经发了霉的黑馒头。
“看样子是个叫花子,冻死了。”杏年皱着眉头说。
荆培民仔细看了看说:“这个老太太我认识,是个寡妇,从外地来小塘南投靠女儿的,不到两年女儿死了,女婿把她赶出来,她只能四处乞讨为生。”
“真是穷断六亲,一个可怜人,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。”杏年心情沉重地说。
二人走出窑门,杏年想起一件事,心里有了主意,对荆培民说:“你在这儿看着尸体,我回街上找人来收尸。”
“你搞什么名堂?不去导士啦?”
“去,我想一拍子打死两只苍蝇。”
“现在哪有苍蝇?你说什么呢?”
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”杏年卖了个关子。
杏年回到皇塘,到码头上找了个熟悉的脚夫,带他拉着板车前往砖窑,用板车拉回了老太太尸体,请脚夫家人给尸体换了干净衣服,洗净了手和脸,在脖子上用绳子勒了个印子,再拉着尸体前往导士。
杏年自己先到导士,找到钱悟本,让他配合做些工作,一切安排妥当,已是中午时分,天气暖和了些,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。
杏年站在当铺斜对面南货店的屋檐下,头上冒着汗,他把裘皮大衣脱下来搭在胳膊上,呢帽拿在手上,眼睛紧盯着东边的街口,钱悟本站在他旁边,也朝通皇塘的大路口看着。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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