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蓉回到家,安吉、安莉闻讯回来了,安吉说:“像上次去苏州喊冤一样,我们去县里喊冤。”
安莉说:“只让佟绍一家戽水,田主都受害,我们叫上皇塘的田主一起去喊冤,人多势众。”
陈蓉忧虑地说:“田主都怕事,都想等别人出头,怕没几个人肯去。”
安莉说:“按一亩地二三块钱收水费,大多数田主都灌不起水,就都不种田了。这么一来,谁都倒霉,田主、佃户、长工都吃不上饭,县里也收不上钱粮。田主怕事,佃户和长工不怕事,要种田要吃饭,就齐心到县里去闹,要求放人,县里也要两头掂量,说不定就息事宁人,就把人放了。”
陈蓉觉得安莉说的办法可以试试,到这个时候,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,冒险一试了。她说:“安莉,明天你去丹阳打听一下,看你爸关在哪里?带点衣服、带点吃的,顺便和你爸说说我们的想法,听听他的意见。”
“那我就不回去了,明天一早去丹阳。”
“你去歇一会儿,我和大保商量一下。”
陈蓉出门,和站在树下系新挑箕绳的沈大保说了自己的想法,沈大保爽快地说:“好啊!皇塘的佃户长工我都熟悉,我去找他们,一起去找县长。”
吃晚饭时,陈蓉说:“这一次要依靠佃户长工的力量,去县里告状,给县里压力,让县里放人。关键是人要多,众之所助,虽弱必强。”/apk/
“怎么行动,妈说。”安莉说。
“明天,柏年陪大保去找佃户长工,松年也请几天假,和明孝一起找佃户长工。动员他们一起去县里告状,告诉他们,出门在外的花销,田主不出钱的,花费饭钱都我们家拿,让他们放心。”
次日上午,四个人兵分两路,由近往远,逐个村去找田主、佃户、长工,约他们一起去县里,要求放人,让农促会的戽水机继续开机。
这几天,一些田多的人家正为稻田戽水的事发愁,农促会的戽水机停了,只能用佟绍家的戽水机,忙活到秋收可能还要赔钱。算来算去,有的人家已经想撂荒了。对于大家一起去县里要求放人,让农促会的戽水机继续开机的办法,人们都赞成。田主觉得人多力量大,光脚不怕穿鞋的,同意佃户长工参与。/
三天时间,便约了二百多人,第四天,便浩浩荡荡往县城去了,有些人肩上还扛着扁担长棍或铁锹锄头,有的人还大声叫喊:“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”,好像一支官逼民反的农民起义军。
进城的农民把县衙大门围个水泄不通,警察拿着枪和警棍,声色俱厉的呵斥驱赶人们,可叫喊半天,没有人听。警察看着农民们手中的扁担、长棍、铁锹、锄头这些原始的武器,还有一双双冒着怒火的眼睛,也不敢犯众怒,农民们往大门里涌着,他们一步步向后退着。
头发有些花白的沈大保俨然成了大家的头,有人叫他老沈,有人叫他老沈头,有事就问他,他也不怕,也能想出主意。他觉得和一帮泥腿子在一起,呼吸特别畅快,心情特别愉悦。
他有两句口头禅,一句是“没伞的孩子快点跑”,穷人没钱没地没依靠,就要靠自己吃苦耐劳,才能饿不死过好日子,靠自己的人下辈子命才好。另一句是“人恶人怕天不怕,人善人欺天不欺”,他相信善恶报应,他恶不怕,善不欺。
他虽然不识字,但在蒋家干了一辈子,跟着主人经历了很多事情,也长了不少见识,遇到事不慌,总能应付。
春南去世时,家里要有个人去给蒋贤报丧,女人出去不便,孩子又小,陈蓉便叫沈大保去。开始陈蓉有些担心,隔了五六百里路,有水路有旱路,语言又不一样,结果沈大保不辱使命,快捷的到了蒋贤那里,又平安地返回家中。
这次远行,让村上人对沈大保刮目相看,有人问:“大保,你又不识字,怎么知道乘什么车,坐什么船呢?”
沈大保憨厚的笑笑说:“嘴长了干什么的?不知道就问呗,松年妈给我写了个条子,人家听不懂我的话,我就拿条子给人看。”
还有人问:“身上带着钱,你不怕坏人抢劫杀人。”
“抢劫杀人都是为财,你不露财不炫耀,没人知道你有银子,谁来抢你杀你?”
县衙大门被堵,办不了公,封县长很恼火,面对二百多农民,又不能都抓起来,便想找领头的人进来谈话,劝大家散了。
身材不高脸色白净的李文书出来,说了县长的意思,人们一致推举沈大保和谷水根代表大家去和封县长谈话。谷水根平时好抛头露面大声嚷嚷,一听说见县长,吓得差点尿裤子,头摇得像拨浪鼓。大伙又推举了两个人,也都推三阻四。沈大保也不推辞,也不害怕,他说:“我先去,有什么事再商量。”说完,便从容不迫地跟着李文书进门去见县长。
沈大保进了门,不等县长叫落座,沈大保就神情淡定地在椅子上坐下,他知道现在是民国了,见了县长不要下跪,不要叫大人。
封县长看看办公桌对面的沈大保,是个满脸皱纹老实巴交的庄稼汉,觉得不难对付,装出平易近人的样子寒暄起来,问沈大保是哪个乡哪个村的?靠什么过日子?然后用有些沙哑的嗓子说:“你是个长工,又不是田主,戽水费收多少是田主的事,你跟着操什么心呢?”
“姓佟的戽水费收得太高了,田主付不起,就不种田了,长工也就没饭吃了,怎么跟我没关系呢?”沈大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地说。
“东方不亮西方亮,你换个人家扛活呗。”
“我家主人好,我在他家干了一辈子了,不想换。”沈大保一板一眼地回答。
“蒋贤的小儿子是革命军,被抓住就要杀头,家里一定受牵连,你还不离他家远点,趁这个机会换个主人。”
“杏年和他爹娘老子已经脱离关系了,写有字据的。”
这个事情沈大保知道,杏年去广州考军校时,父母不同意,他本人也怕以后有事会牵连家里,就留下了与父母家庭断绝关系的声明书。
封县长见劝说无效,恼羞成怒,拍桌子威胁说:“聚众闹事是违法的行为,是过激党干的事,赶快叫大家散了吧,事情闹大了,就只能叫军队和警察来管,抓起来坐牢枪毙,后悔就晚了。”
沈大保淡定地笑笑说:“今天来的人都是佃户和长工,田主不种田了,我们也没有饭吃了,坐牢正好有饭吃,枪毙就枪毙,早死早投胎,当长工的,有什么可怕的?我还要说一句,当官的有钱的,也别欺人太甚,兔子急了咬人,不要把穷人逼上绝路,不要把人逼上梁山。”
“你劝大家散了,有你的好处。”
“我没那么大本事,只要你把抓的人放了,大家自然就散,不用劝。”
谈话不欢而散,沈大保又回到长工们中间,面对长工们七嘴八舌的询问,他只说了一句话:“县长不放人,我们就不回家!”
双方对峙了三天,穷种田的软硬不吃,封县长很伤脑筋。他召集幕僚们商议对策,有人主张动武,把领头的抓起来,群龙无首就不闹了;有人主张放人,众怒难犯,别把事闹大了。
就在封县长首鼠两端犹豫不决之时,有消息传来,北伐军势如破竹,已经打下武汉、浙江,快要打到河南、江苏了,孙传芳已经离开南京,退到了徐州,想干涉江苏的事情,鞭长莫及了。
封县长不用巴结谁了,一下子成了变色龙,阴天一样的脸变得阳光灿烂,打了结的眉头舒展了,胆子大了几十倍,他在大堂上正襟危坐,拿起什么有分量的东西,目空一切地在桌子上重重一拍,神气活现地大吼一声:“放人!”
傍晚,日落西山,彩霞满天,鸟雀在村子里飞来飞去,欢乐地啼叫着。
蒋贤、沈大保和被抓的人们从县城回来了。蒋贤头发胡子老长,赶紧剃头刮脸洗澡,换了干净的衣服和轻便的新布鞋,沈大保也剃头刮脸洗澡,换了一身蒋贤嫌小没穿的新衣服,很痛快地享受干净和舒适。
吃饭时,蒋贤端起酒杯敬沈大保说:“多亏你胆大有谋,奔走张罗,要不然,我还在牢里吃山芋粥呢。”
沈大保酒还没喝,脸就红了,忙端起酒杯说:“主意是太太出的,我就是按照太太说的跑跑腿起起哄,没想到县长也怕人多势众。”
蒋贤说:“千人之众无绝粮,万人之群无废功,人多势众,天皇老子也怕。”
陈蓉说:“天皇老子都怕,县长还能不怕,蒋贤为老百姓做了点事,当了一回赤龙,”
蒋贤笑答:“是啊,不是二月二,回家就剃头。”
他知道陈蓉说的故事:有年大旱,庄稼半枯焦,百姓心急如焚,天上有条赤龙心生怜悯,私下里下了一场雨。玉皇大帝大怒,把赤龙压在大山下,百姓为他求情,玉皇大帝说,金豆子开花就放他。
到了二月二这天,家家户户炒黄豆,噼里啪啦炸开了花,声震天宇,惊动了玉皇大帝。他低头往下一看,人间遍地是开花的金豆,到处是不满的目光,他只得心有不甘地放了赤龙。
陈蓉说:“按龙抬头的规矩,我要在家具上贴蜒蚰榜的,我忘了这件事了。”
蒋贤说:“等到明年二月二再补吧。”
吃了晚饭,夫妻二人聊天,蒋贤抚摸着刚刮的光光的下巴说:“大保在我们家干了一辈子了,就像家里人一样,尽心尽力的。我这次进大牢,他也辛苦了,还担了风险,弄不好也给抓进去了,他也不怕,东奔西走的,人瘦了不少,我给他钱,他又不要,怎么表达一下我们的感激之情才好?”
陈蓉想了想说:“我们给他儿子明孝说门亲事吧,帮他儿子成个家,这是个大事,明孝比松年大,大保也着急呢。”
“这是好事,他不会拒绝,我看行,你就张罗办吧。”蒋贤高兴地说。
沈大保的儿子明孝,今年24岁了,像他爹一样,身体健壮,老实勤快,但个子矮一点,只有1米65的个头,至今婚事没有着落,媒人说了几个姑娘,人家不是嫌他家穷,就是嫌他个子矮,还一直单身。
陈蓉想到了张嫂的外甥女詹金秀,那姑娘曾来家看过张嫂,陈蓉对她印象不错,觉得她跟明孝还般配,岁数差不多,长得也周正,身体健康,能干活,性格也开朗,将来过起日子来,明孝不吃亏。
陈蓉跟张嫂一说,张嫂挺高兴,她喜欢明孝这个孩子厚道正直,担心的是金秀的父亲也是长工,将来小两口过起日子,遇到难事,双方父母都无力帮衬一下,孩子太苦了。
陈蓉说:“这你不用担心,大保在我家干了一辈子,明孝也算我们的孩子,将来真有难处,我们一定伸一把手。”
一席话说得张嫂心里热乎乎的,她往姐姐家跑了两趟,婚事就说成了,双方换了庚帖,约定秋忙后办喜事,陈蓉对沈大保说:“彩礼钱和酒席钱都是我来。”沈大保很是感激。
天上秋期近,人间月影清,风吹黄粱梦,夜深蜒蚰行。
沈大保扛着铁锹,跟着月光走在稻田间的田埂上,农促会的戽水机重新开机后,出钱的几户人家,轮流出人放水计价和陪机师值班。今晚轮到蒋贤家,蒋贤想让柏年或者明孝去,沈大保说:“我年纪大了,晚上觉少,还是我去吧。”
他转完田头,来到戽水机北边一块较大的草地上,把铁锹放一边,脱下旧棉袄当垫子,想躺下睡一觉。蚊子挺多,在身边嗡嗡叫着,又叮又咬,他又坐起来,把旧棉袄套在身上,把草帽拿在手上扇风驱蚊。
戽水机轰轰响着,他觉得机器的轰鸣声很好听,随风而来的排气管喷出的油烟味很好闻。机师看机器运转正常,就走进人字形的草棚里去休息,草棚的毛竹竿上挂着一盏马灯,月光下,灯光显得小而昏暗。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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