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28年4月15日上午,天气晴暖。
杏年从济南汇泉旅社出来,前往遐迩闻名的趵突泉。他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第四十军三师的参谋,这次来济南是侦察奉系军阀张宗昌的兵力部署情况,为北伐军攻打济南做准备。
他身穿青竹布长衫,头戴礼帽,手拿一张卷成圆筒的报纸,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。他下午要和一个内线在趵突泉望鹤亭见面,上午先来实地观察。他先到望鹤亭看看,喝茶的人不多,茶室三边有门,出入方便。
他接着又来到趵突泉边,泉池是方的,池中有三个大泉眼,奔腾的水从泉眼直往上涌,形成三股井口大小的水柱,高出水面一尺多,浪花四溅,咕噜声似隐雷,翻滚的水如鼎沸。池底下还有无数小泉眼,如大鱼吐水,冒出一串串的气泡,似串串珍珠。池水极清,可见游鱼水藻,泉池周围有柳树小桥亭榭长廊。
天有些热,杏年身上出了汗,他走到翠绿的柳树下,摘下礼帽当扇子,轻轻地扇着风。垂柳在头顶轻轻摇曳,杨花似白絮,从头上眼前飞过。树林里有雀鸣莺啼,有情侣双双对对,沿着弯曲小径走入树林。有年轻妇人牵着孩子的小手,站在泉边,看泉水中清澈的泉水和来回游动的小鱼。
杏年有些感慨,这几年,先是上军校,整天上课操练。到了部队就是天天行军打仗,忙忙碌碌,一心想着革命,一心想着北伐,没有考虑恋爱结婚,至今还是光棍一个。
到广州的第二年秋天,杏年曾到上海出过一次差,为部队采购布匹和药品。在坐船返回广州的前一天下午,他在外滩碰到了荆芳菲,两人都很惊喜,荆芳菲做东,请他在东亚饭店吃了一顿淮扬风味的晚餐,互相留了通讯地址。分手后,杏年一共收到荆芳菲寄来的五封信,他对那些字迹娟秀的来信,只是简略地扫了一眼,一封信都没回。
他没回信,不是他不喜欢荆芳菲,他很喜欢漂亮温柔善良有才华的荆芳菲,觉得能与她相亲相爱白头到老,是自己的福气,是一生最大的幸福。但是,他不敢写信,不敢表示心意,打起仗来,子弹不长眼睛,说不定一颗子弹就要了他的命,他不能耽误心爱的人。
此时,他有点后悔,如果当时简单回一封信,经常互通信息,感情还能有所发展。总不能因为打仗就不恋爱,就不结婚,谁知道仗打到什么时候呢。
怅然间,有两句诗浮上心头:鱼在深泉鸟在云,从来只得影相亲。
远处一个穿齐腰白色上衣,下着过膝靛蓝色缎料旗袍的女子,向杏年这边款款走来,两手前后摆动,幅度不大,姿势婀娜轻盈。
她戴着墨镜和苇编窄边圆帽,右臂腕挎着一个时髦的女士坤包,也许是她身材好,脸嫩肤白,姿容秀美,气质高雅,带小孩的年轻女人也盯着风姿绰约的女子看。杏年也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,杏年觉得对方藏在墨镜后边的眼睛,似乎也在仔细的打量自己,他有点不好意思,赶紧把视线移开,抬头看天上飞翔的一群蓝尾雀。
那女子缓缓走到杏年面前,双腿并拢站住,用清脆的声音叫道:“蒋先生。”
杏年以为她叫别人,没有答应,左右看看,身边并没有其他人,女子摘下墨镜笑盈盈地说:“蒋先生,你不认识我了,我是荆芳菲呀。”
杏年听到的声音温润甜美,像是从地底下涌出的淙淙清泉,仔细看,荆芳菲面如傅粉,眼眸如丝绸般柔滑,显得越发妩媚漂亮了,他惊喜地说:“你不说,我真认不得了,你比原来高了不少,模样也变得更漂亮了。”/apk/
“在上海时,我天天游泳,就是那段时间,个子长了不少。”
“你怎么到济南来了?”
“你怎么也到济南来了?”
二人都笑了,杏年提议到旁边的树林走走,荆芳菲跟着他,沿着曲径,在林间的甬道上慢慢走着,荆芳菲转脸问杏年:“我给你写了五封信,你收到了吗?”
“收到四封。”
“收到了,也不给我回信,再忙,写几个字的时间还是有的吧,我以为你——”口齿伶俐的荆芳菲忙用手掩着嘴。
“部队事儿多,老是换地方,打仗又不让写信,写了也没法寄,所以就没写,你说说,你怎么来济南了?”
甬道尽头是一处积水的坑洼,水浑浊肮脏,有苍蝇停在水边的死蚯蚓上。二人往前走了十几米,在一张木椅上坐下,头上有树木遮出的阴凉,荆芳菲的脸上掠过了一片阴云,她悲切地说起家中的变故。
荆芳菲的父亲突然去世,无人能马上接手工厂的管理,加上洋纱洋布的强烈冲击,荆家经营的纱厂布厂不到三年全部亏损破产,工厂被银行收去拍卖抵债,家中值钱的房产财物也被全部变现还债。
荆家一夜之间,从富有人家变得一贫如洗。为了生计,母亲去给人家做保姆,早出晚归,一天干十几个小时。一个大雨如注的晚上,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滑倒,被快速驶过的汽车压死。
料理完母亲的后事,为了生计,荆芳菲去一家日本洋行应聘翻译工作,她会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,很顺利地被录用了。
洋行经理山口是个好色之徒,垂涎荆芳菲的美貌,多次言语挑逗和身体骚扰,这让荆芳菲非常恼火和恐惧,她觉得自己再工作下去,早晚要羊入虎口,她决定辞职。
一天傍晚,荆芳菲把辞职信送到山口办公室。山口四十出头,矮胖身材,小眼睛,塌鼻子,穿黄色西服,两脚张开,仰靠在黑色靠背椅上,看到荆芳菲如饿狼看到了猎物,一下坐直身子,眼睛睁大一倍,瞳孔发出贪婪的目光。
他瞟了一眼辞职信,色眯眯地看着要转身离开的荆芳菲,心怀鬼胎地说:“你站住。”
“有什么事?”荆芳菲丁字步站住,两只手臂交叉放在胸前。
“我给你加薪,能不能不辞职?你考虑一下。”山口站起来说。
“不用考虑。”荆芳菲语气坚决地回答。
“你坐下,我问你一件事。”山口指着有皮革味的黑色沙发说。
“不坐,你说。”荆芳菲眼睛盯着山口的小眼睛说。
荆芳菲站着没动,山口去关上屋门,转身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,荆芳菲拼命挣扎着,大声喊:“放开我!放开我!”
山口欲火攻心置之不理,霸王硬上弓动起粗来,她被山口摔倒在茶几旁的地毯上,山口压在她的身上,伸出一只手去扯她的小牛皮腰带。荆芳菲看到茶几果盘边上有一把水果刀,伸手抓起刀子,向山口的喉咙和身上不停捅去,血从刀口处不停的流出来,山口惨叫了几声,松开手,滚到地毯上,起初嗓子还有呜呜的声音发出,时间不长就停止了。
荆芳菲赶紧整理好自己的头发,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,用衣服擦去自己脸上和手上沾着的血迹,然后把衣服里子向外卷好,拿在手里出了门。
当天夜里,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,乘火车到南京,第二天一早过江到浦口,辗转到济南投靠当医生的二表姐。由于她英语日语都好,很快找到了工作,现在市政府外事科就职。
“这些,你在信上都没说呀。”杏年说。
“说了又有什么用,而且也不知你能不能收到信,我租的房子离这儿不远,你上我那儿去坐坐吧。”
荆芳菲在离大明湖不远的一条胡同里,租了一处里外套间的房子,里间是卧室,有一床一柜一桌,桌上有镜子和景泰蓝胭脂盒。外屋是一炉一桌两把椅子,几个坛坛罐罐,一个买菜的篮子。窗台上有一盆苦菊一盆蟹爪莲,里外屋都收拾得干净整齐。荆芳菲提篮准备出去买菜回来烧饭,请杏年吃饭。
杏年说:“别去买菜,我们坐下说话,中午我请客。”
“哪有让客人请客的?你来到我这儿,我得尽地主之谊。”
杏年说:“上次在上海你请我,这次轮到我了,别跟我抢。”
荆芳菲腼腆地笑着说:“那好吧,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她放下篮子,捅开炉子,放上水壶烧开水。两个人在桌前坐下,荆芳菲又提起刚才的话题:“你怎么到济南来了?”
杏年面对门,两脚踝交叉,双手搁在桌上,低声神秘地说:“北伐军马上要攻打济南了,我提前来侦察一下。”
“太好了!狗肉将军终于要完蛋了。”荆芳菲美眉舒展,高兴地拍了一下手。
“为什么把张宗昌叫狗肉将军?他是爱吃狗肉吗?”
“大概是吧。他祸害山东百姓,人们对他恨之入骨,私下流传个顺口溜说:张督办坐济南,也要美女也要钱;鸡纳税来狗纳捐,哪个不服把眼剜;也有葱也有蒜,锅里煮的张督办!”
“这个王八蛋!抓住了该千刀万剐,他的末日不远了。”杏年愤恨地说。
“北伐军打张宗昌没问题,他也知道,肯定打不过北伐军。听说他已经请日本人发救兵,引日军进济南,帮他阻挡北伐军。现在已经有一个师团的日军在青岛登陆,有五千人往济南来了。”荆芳菲有些担忧地说。
“这王八蛋!想引狼入室自保?他做梦!北伐是中国的内政,济南是中国的领土,日本人还敢干涉中国内政。”
两人天南海北的聊着,说到大明湖中历山亭的对联,说到大明湖中的四怪,最后荆芳菲问:“你都离家好几年了,在队伍上该成家了吧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你是没想,还是没有合适的?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?我的同事里可有挺不错的姑娘。”
“那好啊,按照你的样子,给我介绍一个。”杏年很爽快。
荆芳菲脸一下子红了,红的像盛开的牡丹花,她想,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,她避开杏年的眼睛问,“你说的是真心话?”
“当然,谁不爱美人,告诉我,姑娘是谁啊?”
荆芳菲抓住杏年的手腕,笑盈盈地说:“等打败了狗肉将军,再告诉你,好吗?”
杏年觉得手臂发热,心也剧烈跳动起来,他满面春风地说:“好。吃饭去吧,我请客。”
二人出门,荆芳菲带着前往湖边一家饭店,他们选了靠窗的桌子,伙计拿来菜谱,杏年点了什锦豆腐、红烧黄河鲤鱼、牛肉锅贴。
等菜时,杏年往窗外看去,环湖路上时有军车驶过,车后是一股黑黑的浓烟。岸柳高大,树下有荫影,愉快的垂柳枝叶随风飘动。湖水清澈,成双成对的鸳鸯水鸭在缓缓游动。湖的南边,逶迤的千佛山顶着蓝天。杏年想起了老家的茅山和大塘,想起了父母家人,愉悦的心情又变得沉重,不由得叹了口气。.
记住地址:新文院小说 xwyxs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