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天吃晚饭时,柏年嘴里嚼着米饭,仔细品着机器轧出的米饭味道,有感而发地说:“有的人说机器轧的米不如石臼舂的米好吃,我觉得味道是一样的香,他们就是舍不得花钱,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。”
苏小辛说:“你们老回来这么晚,工厂要是忙,就再加一个人干活吧。”
“是有人想来呢,厂后边的狐满想让他一个儿子进厂,我没答应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两个原因,一是他三个儿子都面相不善,我不喜欢;二是都有狐臭,我怕把人臭跑了。”
“他老婆臭,娘臭臭一窝。”来娣说。
苏小辛说:“吃饭别说香啊臭的。”
柏年看看饭桌上的一大家人:妻子怀里抱着一岁的小儿子铜海,大儿子金海在埋头吃饭,二儿子银海用勺子喝汤,大女儿来娣用筷子夹菜,三岁小女儿银娣吃吃停停,柏年开心地说:“人们天天要吃饭,开轧米厂天天能赚钱,我们家人多,过几年孩子大了,再办个轧米厂。”
“想得真远,一个厂办好就不错了,还想再办一个。”妻子不以为然地说。
柏年有了生活目标,人变精神了,话也变多了,他兴奋地说:“不办厂不知道,办厂才知道机器好,挣钱快。种田辛辛苦苦忙一年,收几百斤粮食,去掉捐税,付了工钱,能赚多少?轧米轧一天,抵得上种一亩田一年的收入。我想今后钱赚多了,不是再办一个,要再办两个,到里庄导士去各办一个厂,三个儿子一人一个厂,都当老板。”
妻子讥讽说:“快吃饭吧,里庄导士的人都是傻子,有钱不晓得赚。”
“晓得也要会,我现在摸到门道了。”柏年有些得意地叫儿子,“金海,拿酒来,心里高兴,要喝点酒,你也喝一点。”
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路边的花欢喜地开放着,快乐地张开红的粉的黄的花瓣。从头上飞过的鸟也是笑盈盈的,叫声带着几分得意和喜气。特别是大坟园里的斑鸠,那“咕咕-咕咕”的声音,听起来就像是稻谷稻谷,那绿尾巴鸟的叫声听起来,就像发财发财。
吃了早饭,柏年精神振奋地往厂里去。来娣走在父亲前面,她身体丰满,脸庞白皙,头发乌黑,细眉毛,鼻梁挺直,牙齿洁白,笑时闪闪发亮,一副高雅不俗的神气。今天来娣上身穿件蓝底小白碎花的褂子,下面穿条黑裤子,脚穿黑色系带布鞋,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。
柏年觉得女儿穿什么都好看,俞瑜也对来娣赞不绝口,说如果自己有儿子,一定要娶来娣做儿媳妇,跟柏年攀个亲家。
天上出现了一片片黄云,北风大了,吹落树上一片片黄叶。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,一排排灰褐色的根茬无精打采的朝着天,未割的稻子还在风中摇曳,黄穗黄叶在阳光下闪光。
柏年见景生情,想起先生教的诗,只记得上句:一年好景君须记,下句想不起来了,大概是稻黄收割时,他觉得应该是机器轧米时,那白花花的米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么?他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,有了好多的钱干什么呢?办厂置田盖楼房?嫁女娶儿媳妇?要先盖五间高大楼房,省得小辛唠叨,再买三十亩地,三三得九,分家时一个儿子三十亩,省得你多他少,想到这里,他又咧嘴笑了。
走到街上,好多人与柏年打招呼,称呼多种多样:蒋厂长,蒋老板,蒋掌柜,蒋先生,老蒋,也有诙谐的人叫他胖子,柏年脾气好,人家叫什么都答应,都点头致意。
有人问:“我过两天去轧米,等米卖了再给你加工钱,行吗?”
柏年爽快地答应:“行,没问题。”
有人说:“胖子,你发财了。”
柏年嗨嗨一笑说:“发点小财,发点小财,靠大家帮忙,靠大家帮忙。”
柏年走到东街石桥,朝厂房看去,发现情况不妙,厂房前面聚了不少人,不像是来轧米轧面粉的人,倒像是看热闹的人,再走近些,听到俞瑜和狐满在吵。他快步走过去,挤进人群,看到俞瑜的脸气得变了色,他说:“老蒋,你去后面看看,老狐儿子在堵我们厂的后窗呢。”
柏年往房后走去,好多人也跟过去看,厂房后墙与狐满家之间有四丈宽的空地,一半是晒场,一半是菜地,地里种了些青菜萝卜,菜叶和萝卜缨上落满了灰褐色的尘土。
狐满的双胞胎儿子都长得人高马大,但五官都不端正,面相都有些凶恶。正刚的两道剑眉斜插入鬓,正强的头发又脏又长,像一个大扫把,乱蓬蓬立着。兄弟俩运了些土坯,堆在厂房后墙的窗户下,正刚站在窗前,一手持瓦刀,一手拿土坯往窗台上摆。
“不许堵窗户!堵了窗户,怎么采光通风啊?”柏年大声制止着,言语中带着怒气,他没想到不让狐满儿子进厂,狐家就如此报复。
“不堵?灰都飞到我家菜上,我家还吃不吃菜呀?”狐满怒气冲冲振振有词地说。
“就这点菜,我赔你家菜钱,你要多少?”
“灰还飞我家屋里呢,地上台上床上到处是土,你怎么赔呀?机器开着轰隆隆的声音,吵得人心烦,你怎么赔?”
狐正刚看到两人争吵停下手来,用大拇指按住鼻翼的一边,从另一边的鼻孔里泄出一条长长的鼻涕,抬起胳膊抹在衣服袖子上,继续东张西望,狐满吼他:“正刚,你傻了,看西洋景呢?快砌!”
柏年说:“当时厂房盖在这儿,你也没反对,还说你家轧米方便呢。”
“当时是当时,现在是现在,几年前,大伙还说孙传芳好呢。”
正刚正强兄弟继续把土坯往窗洞上摆,在土坯外面抹上泥浆,俞瑜和小靳上前阻拦时,俞瑜被推了个跟头,跌倒在菜地上,右手还按在一堆狗屎上,有点臭,众人笑了起来。
小靳把土坯往下扒时,脸上也挨了正强一拳头,右嘴角流血了,他上前抓住正强的衣领,二人扭打在一起。
狐满的老婆海丽站在门前,狂躁地挥舞着双手叫骂:“王八蛋!堵窗户算是客气的,惹恼了老娘,放一把火,把厂子给你烧了。操他妈的!给一个人干活,你还不要。”
今天的事让柏年有些恼火,也有些后悔,当初俞瑜要把厂房盖在这块地上,他就不愿意。一是觉得离狐满家太近,怕以后因为噪音扬尘有麻烦,可是俞瑜想以地入股又没别的田地,坚持就在那地方盖厂房,说:“厂子盖在我家地上,关他狐家什么事。”
二是狐满两口子长得不善,狐满长得像进化前的野蛮人,皮肤粗糙而黝黑,头发厚,耳朵大,下巴突出,宽阔的颧骨,眼睛狭长,瞳孔深邃,透出一股狠辣和险恶。狐满的老婆海丽面孔凶恶,尖嘴猴腮,两只眼睛像两个核桃一般没有光泽,脸色阴沉难看。
柏年认为好人坏人是挂相的,盗贼大多是小而机灵的眼睛,色鬼都有肿胀的嘴唇和下巴,凶手的鼻子像鹰一样大。柏年看狐满两口子的长相,怎么都觉得不是省油的灯,
另外,柏年还听人说,狐满粗鲁凶横,喝了酒就打老婆,海丽身上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。海丽是泼妇,和他对打,狐满脸上身上也被抓挠得伤痕累累,衣服上血迹斑斑。夫妻经常内战,但不影响感情,不影响一致对外。狐满偷东西,她望风;狐满被打,她上前拼命。
有一次,武进一个唱滩黄的草台班子来皇塘演出,狐满偷戏班子的小铜锣被抓,两个小伙子把他按倒在地拳打脚踢,海丽上前帮忙被推到一边。情急之下,她抱住班主的小男孩,把小刀对着脖子大喊:“放了我老公,要不我捅死他!”
人们吓坏了,打人的人停了手,现场一下鸦雀无声,戏班子的班主看着疯了一样的女人,陪着笑脸说:“放了,放了,你也松手。”
“先放我老公!”海丽吼道。
她等他们放了丈夫,才松开勒住小男孩的手,跟着丈夫得意洋洋地离开。自那以后,人们背后叫海丽为海狐狸。
狐满两口子,一个是野蛮人,一个是海狐狸,如今两个滚刀肉犯起横来,柏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,让他很伤脑筋,他决定去找商中明,请他出面说说狐满,把事情摆平。
柏年有了主意,便上前一步,把小靳拉开说:“让他们去弄,我去找商保长,我不信皇塘街上人都不讲理!”
柏年往街上去,围观的人们也散了,有的人跟着柏年到街上去看热闹。
柏年走到茶馆门口,刚好碰到来茶馆喝茶的商中明,便向他讲了狐家堵轧米厂窗户的事,请商保长主持公道。
商中明一听,心里暗自一乐:你终于有找我的时候了,街上人家盖房子,都要请他去喝上梁酒,柏年盖厂房,他连一口水也没喝到,心里一直不痛快,他摇摇头说:“保长也不能什么事都管,保长连个芝麻官都不算,我去说了也没人听,你去找苟乡长或去县里找县长吧。”
“我办轧米厂,也是方便街上的百姓,窗户堵了,灰尘出不去,轧米的人也难受。”
“世世代代没有轧米厂,人们也照样吃米,你办厂方便百姓,就不是为了赚钱?你盖厂房时没想起找我,如今人家堵窗户,你想起找我了,我不管。”商中明瞪了柏年一眼,大摇大摆走进了茶馆。
柏年也狠狠瞪了商中明的背影一眼,知道他还在为一顿饭耿耿于怀,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。
柏年直接到乡公所去找苟乡长,苟乡长正抽着香烟,听了柏年的话,慢慢吐出清灰色烟雾,不紧不慢地说:“事倒不是什么难办的事,可是我帮你个忙,你也得帮我一个忙。”
“能帮你的忙,我一定帮。”
“把你弟媳妇介绍给我做老婆,这事成了,我就叫狐家把堵的窗户乖乖拆掉,还得叫他永远不再找你麻烦,怎么样?”
柏年为难了,皱起眉头说:“我们已经分家了,我做不了她的主,再说她为弟弟守寡,我当大伯的也不好劝她改嫁。”
苟乡长的脸一下多云转阴,冷冷地说:“既然这样,街上的事归商保长管,我也做不了他的主,你还是去找商保长吧。”
柏年白跑了大半天,带着一肚子气回到厂里,四间屋子的后窗户都被堵住了,屋里暗了许多,就像天一下阴了的样子。柏年进门,一下子看不清,被脚下的一个空笆斗绊了一下,气得他一脚把空笆斗踢出老远,来娣安慰父亲说:“爹,堵就堵了吧,也省得闻他家的臭气。”
小靳20岁,高高的个子,黑黑的头发沾着一些灰色粉尘,眼睛严肃又带着一些梦幻的色彩,他气愤地说:“这个狐满就是泼皮无赖,厂子怎么能盖在他家门前呢?”
柏年看俞瑜有些不自在,便说:“已经盖了就不说了,只能想办法破财免灾吧,我想找找狐满,出些钱,请他家搬走,惹不起,只能送瘟神了。”
俞瑜赞成:“这是个办法。”
狐满家三间草房又矮又小,门不大,窗户也小,只有平常人家窗户的一半大小。狐满不知是怕小偷,还是怕自己不在家时,别的男人爬窗偷自己的女人,盖房时把窗户留得很小。窗户小,屋里显得又暗又潮,时不时有臭虫百足虫从地上爬过,张牙舞爪的灰墙和脏兮兮的灶台上停着不少苍蝇。
柏年中饭后去他家,进屋看不清屋里的情景,过一会儿,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,才看到狐满坐在桌前抽捡来的烟屁股,桌上摆着七八个烟屁股,还有碗筷碟子剩菜剩粥,有一股馊味。/
在东屋的狐满老婆听到来人了,张口大骂:“懒虫!还不去刷锅洗碗,等谁洗呢?”
七岁的小儿子狐正勇从西屋出来,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,发出丁铃当啷的声响。
“坐,有什么事?”狐满扔掉一个烧到嘴边的烟屁股,冷冷地问。
柏年看看脏兮兮的板凳,说:“不坐。老狐,我有个想法,工厂已经盖在这儿了,不好动,我们出钱,帮你家在别处盖几间新房,怎么样?”
“用不着,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,这地方蛮好的。”
“这地方离河远,上码头也不方便。”
“习惯了。”狐满油盐不进地说,他死心塌地要与轧米厂斗争到底。
老婆在屋里听见了,大骂狐满:“狗日的!你不洗菜不洗衣服,你在哪儿都习惯,老娘不习惯!天天走那么远,下雨下雪更是遭罪,我早都恨死了,现在有人帮你搬,你还不肯。”
狐满也许被骂习惯了,眨眨眼不吭声,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要搬就搬到刘大炮家前面的菜地上,你和村长去说,他同意,你在那儿给我盖三间瓦房,我就搬。”
“那好,我这就去找你们村长。”
河湾村只有二三十户人家,沿河东岸散落在半里长的地面上,柏年找到邹村长,他倒是通情达理,说:“只要刘大炮答应就行,那块菜地是他家的。”
邹村长带柏年去刘大炮家,跟他商量买他家的菜地,给狐满家盖房子。刘大炮一听,头摇得像拨浪鼓,连声说了几个“不行”,他说:“狐满一家人,我躲还来不及呢,哪能让他住到我家门前来?给座金山也不行。”
柏年碰了壁,又回去找狐满,问他换个地方行不行?
狐满说:“别的地方我不去,除非是皇宫。”
柏年觉得不错的想法,如今成了破灭的肥皂泡影,让他很是气恼,很是沮丧。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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