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后窗户被堵,轧米轧面粉时,屋里面弥漫着飞扬的粉尘,如浓雾,如飞絮,半天下来,人就像从灰堆中爬出来一般,只看到两个眼睛。
收工后,来娣和俞瑜走到门外,用毛巾甩打身上的粉尘,再到河边去洗脸洗身子。此时,大鱼小鱼便游过来,抢食从身上洗下的糠麸米粉。
小靳则脱了衣服,穿个白布短裤到河里去洗澡,人往水底下一钻,洗头洗身子,或者往水面上一躺,鱼群围在他身边,吃着有米面的粉尘,有的鱼还大胆地跳上他的肚皮。他皮肤白,人在水中,就像一条长长的大白鱼。围着他的鱼多,顺手就能抓到一条,谁叫他抓鱼,特别是来娣叫他抓鱼,他头往下一沉,再从水中钻出时,手上会举着一条二三斤重的鲤鱼或草鱼,鱼尾摆动着,鱼身闪着光。
来娣很少下水,都是蹲在码头上,捧清水洗脸,眼睛不时扫一下小靳健壮的身体,心头涌过愉快的暖流。她喜欢小靳,人很聪明,没念过几天书,但会写字记账,没学过机械,看师傅修了几次机器便学会了。
有一次,柴油机砰砰响,黑烟直冒,轧米机就是不转,轧米的人等得着急,骂骂咧咧的。
俞师傅生病没来,柏年很着急,叫小靳去俞师傅家看看,小靳自告奋勇说:“我来试试吧,不行再去找俞师傅。”
他拿起工具去修,时间不长就修好了,柏年夸他:“真行,青出于蓝胜于蓝了。”
小靳勤快善良,脾气也好,只开一台机器时,总是他上。晚上加班,也都是他来。碰到年老体弱端不动笆斗的顾客,他都帮人家的忙,再苦再累,或是受了委屈,也是笑嘻嘻的,来娣背后叫他“嘻哈哥”、“烂好人”。
来娣喜欢小靳,小靳也喜欢来娣。有一个雨天,雨下得大,雨打在屋顶“啪啪啪”响。没有人来轧米,屋里只有来娣和小靳,天有点凉,二人坐得近,小靳抓住来娣的手,在手心暖和着说:“我娘要我讨老婆呢。”
“着什么急呀?”
“她想抱孙子呢。”
“你有相中的人吗?”
小靳捏一下来娣的手说:“有了,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,可是我不知道,人家是不是愿意。”
屋里暗,谁都看不见对方,红了脸的来娣也捏了一下小靳的手说:“你找人去给你问问,看看人家是不是相中你了。”
“好,我就让俞师傅当媒人。”
当天晚上,小靳去了俞瑜家,请他给自己和来娣当媒人。俞瑜对这件事不热心,他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,他跟袁师傅学徒几年,师傅师母对他像亲人一样,他想报答师傅,为师傅的哑巴儿子说一门亲事。他看中了来娣,长相虽不是闭花羞月沉鱼落雁,但也比较秀气,人开朗善良,勤快能干活,里里外外一把手。他一直想找机会跟柏年提这个事,没想到小靳先张了嘴,他冷冷地说:“来娣同意没用,这事得她爹同意。”
“麻烦你和她爹说一下。”
“我才不说呢,她爹自己还没提过,来娣还小,过两年再说。”
“她过年就十七了。”
“我二十七岁,还打光棍呢。”
秋天过去,冬天来了,刮了几天西北风,天一下就冷了,人们穿上了棉衣,怕冷的人戴上了棉帽。这一天轧米的人不少,屋里地上排着七八副担子,屋外也排着七八副担子,在外的人把稻担搁在外面,进屋躲避凛冽的西北风。
狐家小儿子狐正勇不知从哪儿捉了只小松鼠,尾巴上栓了根细绳,在绳头上拴块小木头块,让小松鼠拖着在屋里的空地上玩,顺便吃地上掉的碎米粒。
小靳板着脸吼他:“出去!”
狐正勇像受惊的小松鼠,有些惶恐不安地抬头看看小靳,又转头看看来娣,来娣心善,说:“算了吧,外头太冷了,让他在屋里玩吧。”
狐正勇得到了许可,带着小松鼠去里屋空地上玩,看着小松鼠拖着木块跑到墙根又拉回来,一会木头块掉了,小松鼠沿着墙角跑向轧米机,从轧米机的宽皮带下穿过。
狐正勇追上去,刚想跨过转动的皮带,粗布裤管被皮带卷上,右腿被夹到交叉的皮带中间,人被拖到通柴油机房的墙洞口,机器被卡住停下了,柴油机还“啪啪”响。
狐正勇痛得不停地惨叫,小靳忙关了柴油机,几个人七手八脚用棍子撬脱皮带,把狐正勇抱起来,只见他腿上身上都是血,裤子都撕破了。
柏年叫小靳抱孩子去诊所,叫来娣去后面通知狐家。狐满听到消息,赶着去了诊所。狐满的老婆像疯了一样冲进屋,推倒了记账的桌子,往地上一躺撒泼,又哭又骂,屋里一片混乱。
这起事故给轧米厂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和损失,狐正勇的腿表皮大片撕脱,右腿骨折,皇塘看不了,送到常州住院治疗,小靳和来娣留在常州陪护。
狐满的老婆和双胞胎儿子天天堵在轧米厂门口,不让干活,说小儿子不回来,赔偿不说清,就不准开工。
过了一个多月,狐正勇总算出院回家,一条腿残废了。工厂除支付了三十块大洋的住院费,狐满还狮子大开口,要一千块大洋的赔偿款。柏年求了几个有脸面的人出面调解,好说歹说,最后赔了二百块大洋,轧米厂的机器才又转动起来。/
此事弄得柏年身心俱疲,好几次伤心流泪。大家辛辛苦苦,起早贪黑,因为一个孩子的不慎,让轧米厂白白忙乎了大半年。
来娣为此事深深自责,后悔自己心软,让狐正勇在厂房里玩小松鼠,才给工厂给家里造成这么大的损失,她很是难过,想起来就哭。
转眼到了年底,家家户户忙着过年,也没人来轧米轧面粉了。
年三十这天,天气不好,前一天晚上就下雪,密密匝匝的雪花飞舞得像蜂群一般,鹅毛大雪下到早上才停,天阴沉沉的,寒风吹着地上树上房上的雪花,像晕头转向的飞虫在人前人后乱转。
街上行人稀少,东街往轧米厂的雪地上有一堆醉汉的呕吐物,有些白米粒和黑乎乎的菜,还有些酒味酸臭味,几只麻雀围在那儿啄食,还有几只鸟在上空盘旋,想分一杯羹。皑皑白雪让鸟雀觅食艰难,带着酒味酸臭味的呕吐物,也成了争抢的美味佳肴。
柏年来到厂里,让俞瑜和小靳回家过年,过了正月十五再来上班,这期间,由他每天来值班。
二人走后,他把屋里的笆斗在墙角码放整齐,看到地上还有些碎米粒和麸皮,想到饥不择食的鸟雀,便拿起扫帚把屋里仔细扫了一遍,扫到小半簸箕碎米粒和麸皮,都倒到东墙外的雪地上。没多长时间,就听到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,不知是说好吃还是说谢谢。
太阳偏西,柏年起身,穿上棉衣锁上门回家。
吃完晚饭,柏年准备去厂里,妻子说:“天不好就别跑了,厂里也没什么可偷的。”
“怎么没东西,有机器、有五大桶柴油、还有些杂七杂八,丢了什么也得重新买。”
“偷风偷雨不偷雪,雪天谁偷东西,等着被人抓呀?”
柏年觉得妻子说得有理,没有换鞋,他走到门口看看,灰暗的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,地上树枝上房顶上都白了,如古人说的:天地无私玉万家,他想天上下的要是白米白面多好啊,千家万户再无饥民。转念一想,觉得下白米白面不好,还是下稻下麦好,厂子才有生意。
爆竹声响起来了,由远而近,由疏到密,金海说:“爹,我们也去放炮仗吧?”
柏年没有立即回答,今年办厂没赚钱,钱庄还欠了债,苏州俞瑜师傅家借的五十块大洋也还不上,他在过年的费用上节省了,炮仗只买了六根“二踢脚”,另买了两挂五十响的小鞭,想等半夜新旧交替时放,送走霉运晦气,迎来财气好运,祈福新的一年事事顺利,轧米厂生意好多赚钱。
当金海再次请求时,他说:“你先放两根吧,点上香,别炸到手。”
金海一手拿两根“二踢脚”,一手拿着点燃的香到门外去放,来娣银海跟在后面。金海点着火后,举起向上一扔,来娣银海忙手捂耳朵等待炮仗炸响,等了好一会儿,却没有传来响声。
站在门口的柏年皱起眉头,他想第一个炮仗就不响,是不好的兆头。
金海拿起第二个炮仗,对来娣说:“姐姐许个愿,炮仗就响了。”
来娣说:“你自己许愿。”
“自己许愿不灵,还是你来。”
“还有这个说法?我来就我来。”来娣低下头,双手放在胸前许愿:如果能与小靳成为夫妻,白头到老,炮仗就响。
金海看姐姐抬起头,便用香点燃第二个炮仗,往上空一扔,“砰-啪-”,炮仗冲上天空,响亮地炸响了,放射出灿烂的火花,来娣心里也乐开了花。
金海银海在雪地寻找那个没有炸响的炮仗,来娣向街上小靳家住的地方张望,看不到小靳家的房子,她心里有些惆怅。金海找到了没有炸响的炮仗,刚准备再点火,忽然听到东边传来几声巨响,不像炮仗的爆炸声响,倒像打雷。几个人往声响处看去,街的东北方向有一处地方火光冲天,便大喊:“街上着火了,街上着火了!”
柏年赶紧跑出门看,看到那巨大的火光,不由得一惊,着火的位置好像是在轧米厂,厂房被燃烧的橘红色火焰和浓浓烟雾包裹,可以看到在房上奔窜蹦跃的火舌,还有火山喷发般的火花,向暗黑的天空大量喷射,大团的紫色烟雾随北风往南边飘去。他顾不得换鞋穿大衣,就穿着棉袄棉鞋往轧米厂跑去,来娣赶紧进屋,拿起父亲的大衣追了上去。
着火的真是轧米厂,柏年赶到时,不少人拿着盆和桶在端水救火,小靳脸被烟火熏黑,身上都是黑灰。有的人被水淋得湿漉漉的,在焦黑的厂房前冻得瑟瑟发抖。大火看起来已筋疲力尽,火势小了不少,除了烧塌的屋顶木头还在燃烧,很难找到可以燃烧的东西。在人工救火的倾盆大雨下,火在它大获全胜的地方渐渐熄灭。残火扑灭后,只剩几堵潮湿的墙,灰头土脸地立在寒风中。地上湿漉漉的,灰烬随风飘得很远,垂头丧气地落在雪地上,白地变成了黑地,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柴油气味。/apk/
柏年大声感谢来救火的人们,布鞋踏着灰湿泥地仔细查看,发现有柴油桶的碎片,看来是有人扒开窗户,向里面扔了炮仗或着火物品,将柴油桶引燃起火。柴油桶爆炸后,引起整个厂房起火燃烧,机器烧成了废铁,可燃的器物都成了灰烬。
他看着焦黑的一片心如刀割,泪流满面,倾注了全部心血和家当,寄托了无限希望的轧米厂,转眼间成了烟成了灰,他觉得眼前的世界陷入了地狱般的黑暗混沌。黑暗中传来悲伤的哭泣声,是来娣在哭,是俞瑜和小靳在哭,几双眼睛都是湿漉漉的,像梅雨天里的片片水洼。
轧米厂的大火,让柏年的财富与燃烧的厂房同归于尽,他一夜之间从财主变成了穷光蛋,发财的幻想已经消逝,如一片彩云遇到了暴风被刮得无影无踪。
他很沮丧悲观,老天总与他作对,不管是爱情还是财富,只要他的欲望得到一点点满足,只要他得到一点点幸福快乐,总是好景不长,总是要被剥夺的干干净净。
茂兴钱庄的掌柜得知轧米厂已成一片灰烬,无力偿还借款,将柏年抵押的六十亩田地拍卖抵债,柏年只剩下五亩旱田,田契交出去了,贫穷和苦难进门了。
柏年也喜欢长相英俊性情良好的小靳,他本想成全女儿,让来娣与小靳结秦晋之好,他甚至产生这样的念头,自己发了财后,办一个轧米厂给来娣当陪嫁。他还想着自己成为大富翁后,要扶贫济困,让皇塘地区没有贫穷苦难,让当地没有一个空到没有一个银元的衣袋,没有一个苦到一点快乐也没有的人家。
但是,轧米厂的火灾烧掉了他的梦想,也烧掉了两个年轻人洞房花烛夜的梦想。小靳向来娣求婚,来娣向父亲求情,柏年征求俞瑜的意见,俞瑜说:“我这个徒弟家里穷,今后没什么前途,不如把来娣嫁给我师傅的哑巴儿子,也就不用还债了。”
柏年觉得日子再难,欠的钱要还,报恩的钱要花,眼下要偿还俞瑜师傅的五十块大洋借款,只能听从俞瑜的建议,将来娣嫁给俞瑜师傅的哑巴儿子,五十块钱作为彩礼钱抵还借款。
来娣出嫁那天,什么陪嫁也没有,只有父母愧疚和不舍的眼泪,她自己则从皇塘一路流泪到苏州,嫁给比自己大十岁且有哮喘病的病恹恹的哑巴。
小靳面对有情人不能成眷属,痛不欲生,想一死了之。他从以前洗澡的码头跳入大河,成群结队的鱼游过来,挤在他身边,把这个曾供应它们食物的人往上顶,他的身体沉下去又浮上来,不知是水性好还是鱼多力量大,小靳头枕着鱼群,身体躺在鱼群上面,如躺在草地上一样。
他求死不能,只能看着蓝天流泪哭泣,他悲伤地说:“来娣,你为什么要去苏州啊?你不想看看大河里有情有义的鱼了吗?”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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