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子靠着公路就像住房对着大街,有好处也有坏处。皇塘镇西边三里有个青墩村,在常金公路北边,距离公路不到五十米。皇塘镇东边十里有个太平村,位于武进丹阳交界处,在常州通金坛公路南边一百米处。/apk/
这两个村子因为紧挨着公路,是皇塘乡最先遭日军烧杀抢掠的两个村子,幸存者记得那一天是1937年12月1号。
太平村又叫太平山,这个村名的来历,有两种说法:一种说法是以前常有强盗出没,后来,村民在河上建一个桥,为了平安吉利,取名叫太平桥。
还有一种说法,是这个村子西南的小山(实际是个大土丘),不知地热,还是什么缘故,几乎年年着火,把野树荒草烧得焦头烂额,人称火烧山。后来,人们为了图吉利,改名叫太平山。
秦老汉是太平村年纪最大的人,经历过几个皇帝、几个总统。他身体消瘦,有些驼背,黄黄的牙齿掉了一半,头发胡子白了,眉毛也白了,有几根还长得很长,像白猫的胡须。他有六个孩子,除了一个在常州做厨子的,其余的都病死和饿死了,现在他和大孙子一家五口在一起生活。
他有一个习惯,饭后端着旱烟袋,站在门口看看天,那身影,如秋天落叶后的一棵瘦骨嶙峋的杉树。天不下雨,他慢慢走到村口,在一块方石上坐下,那形象,像制作粗糙的一座雕塑。他一边抽烟,一边看着一百米外的公路,看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和行人,有时汽车过后的灰尘很大,能飘过头顶。只要风力不太大或不是北风,灰尘飘不到他面前,他就继续雷打不动看风景,他觉得汽油味闻起来有点香,看看过往行人就等于上了街,街上不就是有来来往往的人么。
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。这个性格倔强与世无争的老人,安静地坐在石头上,抽着旱烟,吐出一股股烟雾,看人车来往,看风尘滚滚,看东边日出西边日落,看天上的云彩,看飞过的鸟,看婴儿的摇篮,看结婚的花轿,看出殡的棺材。
今天他头发没梳,纠结蓬乱,身穿一件旧棉袄和打了三个大补丁的裤子,一如既往地在石头上坐下,他感觉不好,夜里下了霜,霜化了,石头还很凉。他心里不平静,老花的眼睛里,流露出阴沉严峻的神情。
太阳有乌云挡着,时而无精打采地露露脸,圆盘中有红有白,如剖开的西瓜或砍开的脑袋,有红的血和白的脑浆。空气中的气味也不好闻,是泥土干草和粪尿混合的气味。他皱起眉头,往公路东边看,东头看不见的地方是常州,心中忽然浮起死灰般的悲凉与哀愁。
他听人说,常州已经被日本人占了,下一步就是金坛、丹阳,镇江和南京。无论去哪里,除了走铁路水路,陆路都要从这条公路过。村上有些人家逃走了,他不想逃,这么大年纪了,死就死在家里吧。
他不明白:日本人为什么不在自己老家呆着,不在自家门口晒太阳,要漂洋过海来占中国的地方,还要杀人放火,中国人没招惹他们呀?自古以来没人去东洋杀人放火啊?难道东洋地方太小,非得占中国的地方?难道东洋人的军队厉害就能横行霸道,就能到中国杀人放火?他百思不得其解,觉得东洋人真不是东西。他头晕胸闷,觉得屁股底下太凉,他咒骂了一句东洋鬼子,站起身准备回家。
公路上传来轰隆隆的声响,三辆卡车由远而近,在通向村子的大路边停下,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像一个个黄麻袋,从卡车后面倒出来。他们穿着黄色军服,头戴小黄军帽,脚穿大皮鞋,端着上了刺刀的枪,叫喊着向村里闯来。
冲在前面的两个日本兵刺刀上挑着膏药旗,看起来像一堆圆圆的牛粪,又像一个扭曲的印章。秦老汉来不及走回家了,赶紧躲进崔胜来家的羊圈,弯腰蹲在破木栏旁,想拉些稻草遮挡身体,可是没有稻草,只有羊粪和浓浓的膻臭味。
日本兵挨家挨户用枪托捣门,或是用脚踹门,进屋后,就把家人往外赶,若不听话,男人杀光,妇女强奸后杀死,屋里的粮食财物统统抢走。村子里到处是日本兵疯狂的叫喊声、女人惊恐的号啕或畷泣声,还有人们被刺杀时痛苦的惨叫声。
有的人害怕躲进草堆,有人蜷缩在灶台角落里,拉些柴草盖在身上。日本兵发现后,就用刺刀猛捅,听到一声声凄厉的惨叫,看到活生生的人变出一团破布裹着的血肉,他们便快乐地大笑,就像在河边用鱼叉叉到了水草下的大鱼一般高兴。胡吉和看到老婆被鬼子小队长用刀砍死,冲上去要和他拼命,穷凶极恶的鬼子小队长挥刀砍他,“咔嚓”一声,头颅飞了出去,滚落在地上,血肉模糊,眼睛还睁着。
日本兵像赶牲口似的把活着的人们赶出门,一起赶到村中空地上。一共有二十几个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有刚进门两个月的新媳妇鹿秋花,还有从羊圈里像羊一样被驱赶出来的秦老汉,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惊慌恐惧。一个日本军官下了命令,架在高处的机枪不分青红皂白朝他们扫射,人们像推倒的骨牌,一个个倒下,有的头被打爆,脑浆和血与头发混在一起,有的打中了胸背,鲜血从子弹钻的孔中流出,流到地上,鲜血汇在一起,往低处悲伤地汨汨流淌。
秦老汉体弱无力,中了一枪便倒下了,随后倒下的一个中年汉子压在他身上,为他挡住了后面射来的子弹,他昏过去了,不知过了多久,他睁开眼睛醒来,费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,慢慢挣扎着爬了起来。
日本兵走了,好多房屋在燃烧,一道道烈焰凭借旺盛的活力,将艳红的长舌高高吐到半空中。整个村子里浓烟滚滚,烟灰蜿蜒曲折窜入云霄,烈火熊熊的空气中,弥漫着柴草和人肉烧焦的气味。
秦老汉捂住受伤的胳膊,数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,一共二十六具,其中有香消玉殒的黄花闺女,有小得像剥皮兔子一样血肉模糊的婴儿。他无力掩埋他们,只能为死不瞑目的人抹一抹双眼,让愤恨的眼睛合上。他数数被烧毁的房屋,一共一百二十间,村上人家的粮食财物家禽家畜被洗劫一空。
太平村不太平,它是日本鬼子进入皇塘乡,首当其冲惨遭劫难的村子。捡了一条命的秦老汉,家里人被杀了,房子被烧了,孤苦伶仃的他没有地方可去,也没力气去别的地方,他又坐到飘落了烟火灰烬的石头上,石头没一个多小时前凉了,可他的心却是哇凉哇凉的,饱经沧桑的眼眶里满是悲愤凄凉的泪水。
他来日无多,他气得浑身颤抖,他愤恨地声嘶力竭地叫骂:“天杀的日本鬼子!丧尽天良,都是畜生!”他的骂声很大,把汽车驶过的轰隆隆声都盖住了。
上午九点多钟,柏年穿了件肘部有补丁的灰布旧棉袄,往青墩村去,他去讨要几户人家拖欠了快两年的轧米加工费。若不是穷得没有办法,这点钱不给也就算了,可眼下没有这个钱,儿子金海就得辍学,皇塘小学催了好几次学费了。
他本来是有学费钱的,因为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,他把学费挪做他用了。
那是一个月前,家里卖了两只羊和三只鸡,他手上有了一块银元,足够交学费了,他很高兴,吃了早饭,拿了钱就上街。
那天天气不错,虽然下了霜,但不是很冷。柏年穿了件夹袄就出门了,手插在口袋里,捏着那块用好多汗水换来的银元,前去皇塘小学给儿子交学费。
皇塘小学的东大门外是操场,操场南边临时搭了个台子,台后两棵高大的白杨树之间挂了一条红色横幅:丹阳抗敌后援会。台上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忙碌着,台下围了五六十个当地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柏年也挤到人群中去一看究竟。/
一个梳短发,脖子上系红围巾,穿一身蓝学生装的姑娘,手拿着铁皮话筒,先唱《八百壮士歌》:“中国不会亡!中国不会亡!你看那英雄谢团长,宁愿死,不退让,宁愿死,不投降!”
接着,她慷慨激昂地开始演讲,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得很远:“同胞们!父老乡亲们!日本鬼子占领了我国东北、华北,上海、苏州沦陷,南京危在旦夕。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!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,让我们团结起来,支援我们的军队抗战,大家有钱出钱!有力出力!”
说完,她举起拳头振臂高呼口号:“还我河山!还我河山!打到日本鬼子!”人们也跟着高喊口号,群情激昂,声动天地。
一个圆脸,梳两条长辫子,穿一身蓝学生装的姑娘,手捧着红色的募捐箱走向人群,一个男青年跟在她身后。他们走到人们面前,诚恳地说:“支援抗战吧!一文铜钱不嫌少,一块银元不嫌多,少抽一包烟,少喝一斤酒,多买两颗子弹,多消灭两个鬼子!”
人们开始摸口袋,往箱子里放钱,有的是一文铜钱,有的是一枚铜板。不管多少,“叮当”响一下,圆脸姑娘都说一声“谢谢!”男青年都要鞠一个躬,感谢人们为抗日做出贡献。
募捐箱从东往西移动,有的人往里放东西,有的人往后退,有的人悄悄走了。柏年右手捏着那块有些温暖的银元,有些犹豫,有些彷徨,捏了捏,想了想,还是拿出来放进了募捐箱,这是箱子里唯一的一块银圆,分量重些,“叮当”声也响亮些。
演讲姑娘的脸上大放光彩,她把铁皮话筒递到柏年面前,感激地说:“谢谢你慷慨解囊,谢谢你的爱国之心,请你讲两句话!”
“我不会讲。”众目睽睽之下,柏年有点不好意思,脸微微红了,用捏过银元的手摸着有些发热的脑袋。
“讲两句吧,怎么想就怎么说。”姑娘微笑着鼓励他。
“我只知道一句老话,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。我出不了力,就出一块钱。”柏年涨红了脸,有些局促不安地说。
姑娘转过话筒,靠在嘴边,对大家说:“他说得太好了,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!让我们给他鼓掌!”
台上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,柏年转身回家,听到背后还有人在拍手,接着是激情澎湃的男女齐唱的歌声:“前进,祖国的儿郎,光荣的时刻已来临!在神圣的祖国面前,我们发誓向敌人复仇……”
他出了操场北门,歌声渐渐听不到了,怦怦跳的心慢慢平静了,忧愁却上了皱起的眉头,口袋里的银元没了,儿子的学费也没了。家里也没有鸡和羊可卖了,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妻子交代。
忐忑不安中,他想起了外面欠的轧米加工费,青墩村有三家,别的村有七八家,算起来还有十几块银元呢。想到这里,他心里踏实了一些,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。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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