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夜时分,风吹房,风摇树,天地间拉动了大风箱,呜呜呼呼的响,接着是哗哗啦啦的下雨。一个时辰后,风小雨停,河塘田野开始起雾,似开锅之汽滚滚不断,带着忧伤和血腥味,塞满了街道河流田野。
天蒙蒙亮,自由散漫的雾气还很浓,上街的人走在雾里,脚下的青石板湿漉漉的。皇塘鱼行已经开门,赶早的一身鱼腥气的渔民,把筐或篓装的鲜鱼倒在一个个竹匾里,竹匾满了,就把鱼篓摆在竹匾旁边的砖地上,一个挨着一个。鱼很新鲜,不少鱼眼珠子瞪得大大的,头尾在恐惧地晃动,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,有的干脆弹跳到地上,被主人抓起,在地上用力磕磕脑袋,再扔回有不少鱼鳞的竹匾里。/apk/
鱼行老板康老虎五十一岁,是个宽脑门的大个子,胸前系着棕色皮围裙,手提着盘秤给买鲜鱼的人抓鱼、称重、收钱、记账,带鱼腥味的一双手干着活,一张大嘴说着喊着,忙得不亦乐乎。
住在荆家祠堂和碉堡里的日伪军入乡随俗,天刚亮也出来买鱼,张厨子挑着筐来到鱼行门口,后面跟着一个日本兵和一个皇协军,他们肩上都扛着枪。
他买了十几斤鱼没有走,日军小队长木村爱吃鲶鱼烧豆腐,今天还没有买到鲶鱼,他想再等等,看看后来的渔民会不会拿来鲶鱼。
他背靠西墙角堆在一起的门板上,从腰间拿出烟袋,装满一锅烟,慢慢点上火,吧嗒吧嗒地抽着,眼睛向东看着,渔民都是从停在东边大河边的鱼船上来。
一个矮壮结实的小伙子,头戴一个没顶的毡帽,从东边走来,他走到张厨子面前问:”等人还是等鱼?”
“等鱼。”
“等什么鱼?”
“你有吗?鲶鱼。”
“我船上有。”
“为什么不拿鱼行来卖?”
“想省点过手费。”
“多大的?”
“二三斤一条,再大的也有。”
“拿两条来。”
“你去船上拿,过手费归你,你买包烟抽。”小伙子嘴靠近张厨子耳朵,低声说话,大手从口袋摸出一根烟递给张厨子,热情地笑着说,“抽根烟。”
张厨子把烟往耳朵上一架,对跟随的两个士兵说:“你们跟着去拿鱼,我去买菜买肉,你们拿了鱼到肉店找我,我等你们。”
戴破毡帽的小伙子走在前面,日本兵和皇协军扛枪跟在后面,三个人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,往东街大河码头走去。
张厨子挑着担子先买菜后买肉,买了肉就站在肉店门口等,眼睛不时往东看着,一看再看,望眼欲穿。等了半个时辰,买肉的的人们少了很多,还不见卖鱼的和两个当兵的来,心里觉得不妙,赶紧挑起菜筐回去报告。
芦塘通大河处有一座三个桥孔的石桥,车马行人桥上过,水从桥下流。雨水恣肆的季节,水会漫过桥面,行人踩水过桥,运气好时能抓住一两条鱼。近一个时期的雨水多,芦塘往大河的流水量也大,水花碰着桥梁石壁汹涌穿过,在桥北的河面上形成一个接一个的浑浊的漩涡。
公路桥到东街石拱桥有二百米长的距离,两岸有树有人家,住西岸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,每家是高大的砖瓦房,都带一个或大或小的院子,都有石板路通向河边,一家有一个码头。
东岸一排乱七八糟的房子,它们背靠着河,破旧屋子住的都是穷人,都没有院子,低矮寒酸的后门对着河。东边没有一家一户的码头,几块长条石往河边一横,便是公共码头,是东岸人家淘米洗菜、担水洗衣的地方,是隔岸观富、黯然神伤的地方。
西岸码头最好的是吴乡长家,那块门板大小的大石头是十三宫的一块碑。吴乡长听人说,那碑是值钱的文物,曾有常州人来看过,愿意出一千大洋购买,因为荆家族长不同意,才没拉走。吴乡长命十几个民工将碑石抬来,做了码头,想着今后需要时卖钱。
吴乡长三十几岁,粗壮的身体像鸡眼一样硬,狭隘歹毒的心胸像野兽一样坏。皇塘人说,苟乡长坏,吴乡长更坏,苟乡长当乡长,乡公所是狼窝;吴乡长当乡长,乡公所是地狱。
这天早上,吴乡长年轻貌美的妻子洪寿琪早起开门,外面潮湿的腾腾雾气,就挡在大门口,晨风吹来,自由自在地四处飘散,雾气中有水草的潮湿气味。
她上码头淘米,码头旁边有一条乌蓬船,竹篙的大头搁在船尾,小头搁在码头上。她以为是谁从这里上街,没系好船就走了,也可能船是随波逐流,从上游飘来,刚好撞到她家码头停住了。她弯腰伸手去推船,眼往舱中一瞥,不由得吓了一跳,舱中躺着两个人,都一动不动,好像死了。她拎着淘箕就往家里跑,大惊失色地告诉刚起床的丈夫:“码头上有死人!”
“什么?”刚下床的吴乡长没听清,揉揉阴郁的小眼睛问。
“码头上有条船,船上有两个死人。”妻子把气喘匀,才把话说完整。
“我去看看。”皮肉松弛的吴乡长神情冷漠地说,他以为是两个病死的渔民,没必要大惊小怪。
他趿拉着木拖鞋去码头,鞋跟在石板路上发出“哒哒”的声响。他心里很平静,看死人如看死猫死狗,在他的辖区内,在大道旁在大河里,常有不同死因的死人,男女老少都有。他站在长而湿的码头石板上,把船拉近一点,低下头往船舱里看。两个尸体身上穿的军服,一个是日本兵军服,一个是皇协军军服。一个仰面躺着,嘴巴半张,脸上血肉模糊,如戏台上的花脸。一个侧卧,只看到后背看不清面目,身上没什么血,好像是被勒死的。
吴乡长心里一惊,猜想是仇恨他的人杀了人,又想嫁祸于他,把船靠在他家码头。他没有犹豫,立刻把船往河中心用力一推,乌蓬船随着水流缓缓向北漂去,一些水草浮萍跟在船后也向北飘去,不知是想跟着看热闹,还是护送可怕的魔鬼离开。/
吴乡长有些惶恐地回到家,用黄拳头揩揩头上冒出的冷汗,眼中射出阴沉沉的火星,他对妻子说:“两个死鬼,一个皇协军,一个日本兵,幸亏我把船推走了,要不然,浑身是嘴也说不清。”
寿琪听说死了一个日本兵,心里暗暗高兴,她恨日本兵。但看到丈夫把船推走后几分得意的神情,又担心起来,不知谁家要招祸倒霉了。
“对谁也别说船的事。”吴乡长对寿琪和管家老宋严厉地说。
小船随水流悠悠向北漂了十几米,又偏离了中心水流,船懒洋洋地斜靠在周保长家的码头上。
周保长三十五岁,身量较高,举止粗野,行为放荡。他和前任商保长一样,也好色,碰到好看不好看的女人,不是言语挑逗,就是动手动脚,在女人身上碰一下拧一下。
周保长今天起得早,上码头提水,看见了小船,心头一喜,以为是谁家船没系好漂来了。他伸手去拉船头,想把船系在码头边的柳树干上,等船主来找时,敲几块大洋,如果是女船主,那就……
船拉近后,他低头往船舱里看,吓了一跳,赶紧把船向河中心推去,看着船往北漂去五六丈,远离了自家的码头,才像摆脱了死神的纠缠一般,大出一口气,心有余悸地提了一桶水回家。
太阳慢慢升起,雾渐渐消散,太阳升上树梢时,这条乌蓬船已漂到了河湾村西侧。河道从这儿拐弯,往西北方向流去,有些浑浊的河水继续惶恐不安地流淌,居心叵测的小船在拐弯时,碰在东岸条石码头的大木桩旁不动了。
刘大炮上码头挑水,发现了船上的尸体,吓得一屁股坐在石板上,在附近抓螃蟹的狐正勇问:“你怎么啦?”
刘大炮睁着空洞的受了惊吓的大眼睛,手指指船,结结巴巴地说:“那儿-那儿-”嘴动了半天,没说清楚什么事。
狐正勇有些好奇,腿一拐一拐的走过来,探头一看,便惊叫起来:“死人啦!死人啦!船上有死人!”
村上人听到喊声,都跑到河边来看。周保长正带着五个日本兵和十个皇协军在附近寻找失踪的士兵,闻声赶来。
皇协军小队长翟博,让几个皇协军把两具尸体抬上岸,放在草地上,派一个日本兵和一个皇协军回去报告。
时间不长,凶残暴戾的木村小队长铁青着脸,带着边翻译和七个日本兵到了,几分钟后,二十几个皇协军和吴乡长也到了。
木村戴黄军帽,穿黄色军装,腰扎武装带,脚蹬黄色马靴,腰间挂着指挥刀,他是个矮胖子,满脸横肉,一对小眼睛,因为愤怒,眼球都要弹出眼眶了。他看了看两具尸体,哇啦哇啦的吼叫着,拔出的指挥刀指指船,又指指吴乡长,刀尖差点戳到吴乡长的蒜头鼻子,吴乡长吓得赶紧后退一步。边翻译说:“太君问这条船是谁家的?”
吴乡长和周保长你看我,我看你,都说不知是谁家的船。吴乡长又转头问围观的村民,人们一言不发,只是茫然看着。
周保长额头上满是汗,揣着明白装糊涂,胆战心惊地说:“船不是村里的,这肯定是新四军和游击队干的。”
“新四军游击队藏在哪里?”木村问。
周保长说:“我看最有可能藏在河湾村里,这个村靠着河,离林子不远,进出方便,又好隐藏。”
木村挥舞着指挥刀,呜哩哇啦地吼叫着,边翻译气势汹汹地说:“太君命令!挨家挨户搜查,搜出来千刀万剐!”
围观的村民个个心惊胆战,害怕日本兵大开杀戒,血洗河湾村。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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