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梅时节家家雨,青草池塘处处蛙,入梅以来,天气是晴少雨多,河塘水满到了田埂,岸边青草中的青蛙呱呱叫着,肚子一鼓一鼓,拉手风琴一般。
这天上午,雨停了,厚厚的云层渐渐散去,露出大大小小的瓦蓝色的云彩。王燕看太阳要出来了,把几个学生换下的衣服洗好,在晒场上支起三脚竹竿支架,搁上长毛竹竿,把衣服一件件抖开晾在横竹杆上。闵保长从街上走来,钉鞋和裤子上都是泥;他在石碌碡上跺跺钉鞋上的泥说:“乡长动动嘴,保长跑断腿,又要收税了,你家准备交三百斤米,五十块大洋。”
王燕停住了手里的活,心里不快,皱起眉头问:“上个月刚交了粮和钱,怎么又交?”
“伍乡长吹牛,说一年打败共军,两年不收税,现在打了两年了,打得没完没了,税也越收越多。我算了算,一共一百七十三项税,上次收的是农业改良税、水利费;这一次收的是公安费、国军伤残官兵慰问费。这么多税,你天天交,交半年都不重样,天天都是新花样,你要是加入国民党,税粮可以少交百分之五,你入不入?”
“我一个妇道人家,什么当啊铺的,入那有什么用?不参加。”
“还有一件事,乡里让我带话给你,秋后征兵名单上有你家寿海的名字。”
王燕惊愕地问了一句:“谁说的?”
“蔺文书说的。”
“征兵法不是说独子不征、学生不征、有残疾不征吗?这三条,我家寿海都占着了,怎么还让他去当兵?”
“这我不知道,我就是个传话筒,你有意见去乡里问蔺文书。”
傍晚,寿海几个人背着书包回来了,没像以往有说有笑打打闹闹,几个人都闷闷不乐,寿海放下书包,愁眉不展地说:“娘,今天校长说,秋后征兵名单到乡里了,我和根福榜上有名。”
“我知道了,明天我去乡里问问。”王燕皱着眉头说。
次日上午,阴沉沉的天。王燕淘好米洗好菜后,解下粗布围裙,换了蓝布大襟上衣,拿了个小布包就上街去。
乡公所大门朝北,门口三个石头台阶,王燕每一次走上台阶,心里都有些胆怯,总有点自卑和不安,怕看里面人的冷脸,怕办不成事,怕说错话惹麻烦。
上了台阶,走进大门,是一个一间屋宽的过道,文书办公室在过道东侧,门朝西。王燕看到里面有人说话,便站在门外面等着,里面的中年男人好像正事谈完了,在和蔺文书聊天,先是说天气,接着谈饮食。中年男人似乎是行家,他说羊肉有营养,要多吃。蔺文书说他怕膻,中年男人说煮羊肉时放上几粒绿豆,就可以去膻味了。
两个人聊了一个时辰的饮食和戏剧,才结束谈话。王燕等中年男人出来后,忙走进去,蔺文书低着头在一张白纸上写东西。王燕忐忑不安地说:“蔺文书,我来问问我儿子当兵的事。”
蔺文书嗯了一声,没有抬头,继续在纸上写着,似乎要把刚才聊天的时间补回来。
“我是何家庄的,我儿子蒋寿海是独子,眼睛不好,还在上学,不符合征兵条件,怎么……”
蔺文书放下笔,抬起头,冷冷地说:“怎么啦,你没看到我真忙吗?”
“我就问一下,我就问我儿子当兵的事。”
“我今天事情特别多,你简单点说。”
王燕看他生气了,忙从布袋里摸出两块银元放到桌上,蔺文书听到走道上有脚步声,忙用纸盖住了银元,心平气和地说:“服兵役的事伍乡长管,你去找伍乡长。”
“伍乡长在吗?”
“在,后面中间那个办公室。”
王燕来到后面伍乡长办公室,他正与一个老头在谈话,王燕等那老头离开后,上前说:“伍乡长,我找你问一个事。”
“上午没时间了,我要去白兔有事。”
“我就问一个事,用不了多少时间。”
“上午不行,我要走了。”
“中午我请你吃饭,行不行?”
“不一定回得来,明天再说。”
没等王燕说话,伍乡长戴上礼帽出去了。
王燕看着他的背影,皱起眉头,朝地上吐了口吐沫。虽然伍仁富也是耕读之家,他和松年还是朋友,但王燕看不起他,觉得他为富不仁,对穷苦人凶狠,衣食穿着奢侈,言谈举止张狂。
傍晚,五个学生回来后,王燕说:“你们洗洗,今天早点吃夜饭。”
吃了晚饭,王燕拎了个布包,准备去青墩村。
王奎荣个子高高,脸蛋红红,眼睛大大,且有些鼓,他说:“大姐,找伍乡长没用,与虎谋皮。”
“是没什么用,死马当活马医,有用没用找一找。”王燕心怀侥幸地说。
何家庄到青墩村三里路,因为土路泥泞,再加心事重重,王燕走得慢,用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伍乡长家。
伍乡长家与王燕家相反,前面楼房后面庭屋。伍乡长刚吃了晚饭,按照饭后一口烟的习惯,此时正悠然自得地躺在楼下紫檀木榻上抽大烟,小老婆梅花跪在一侧侍候着,屋里是浓浓的烟雾和烟味。
伍乡长身材魁梧结实,脸像烤猪臀,他爱吃火腿肉,嘴唇上经常沾着火腿肉的油香。他看到王燕进门,坐起身子,放下烟枪,用茶水漱漱口,梅花端起烟具出去后,他用手指指前面的方凳说:“坐吧,松年家的。我下午在办公室等你,等了一下午。”
当年上小学堂时,他和松年是同学,两个人的关系还不错,他与王燕打招呼都是松年家的。
王燕看看灰暗冰冷的墙,觉得像进了什么猛兽的窝一般,她在方凳上坐下说:“下午,我家里有事,对不起,伍乡长。”
“没事,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
“听闵保长说,秋后要我家寿海和施根福去当兵,是真的吗?”
“是啊,这是县里规定的。”伍乡长的声音如缸里打鼓瓮声瓮气。
“不是说独子不征、学生不征、残疾不征吗?征兵法还能说改就改了?”
伍乡长身胖脸长,头发稀疏,鼻子还有毛病,说一句话就要发出“吭吭”的声音,他说:“征兵法是这么说的,可现在仗打得时间长,兵源少,大家都不去当兵,国家的事也不好办,这一次是县里下的名单。”/apk/ 无广告、更新最快。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下载:/apk/敬请您来体验无广告阅读app爱读免费小说app
寿海对他的嘲讽置之不理,以沉稳均匀的速度,在他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跟着,眼睛盯着前面那个可恶可憎的背影。
进入第四圈,大部分学生跑不动了,一个接一个离开跑道,剩下的七八个人,零星地分布在跑道上,像东方拂晓后的几颗晨星。此时,领先的和最后的差了快一圈的距离,寿海仍然紧紧跟在许大头身后,能听到许大头的呼吸已经由均匀变得急促和粗重。许大头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,速度渐渐慢下来,他对寿海说:“第一让给我,你当兵的事,我帮你说说,行不行?”
“不行!”
“狗日的!你样样要争先,跟老子作对!”许大头咬牙切齿地骂着,趁寿海和自己并肩时,假装趔趄了一下,身子往旁边撞去,把寿海撞倒在地,因为跑得快惯性大,寿海倒地又滑出好远,身上多处被擦伤,流出殷红的血。
荆小艾看到了,跑过来扶寿海,关心地说:“摔得这么重,别跑了。”
寿海揉揉疼痛的膝盖,拍拍土灰说:“能跑。”他爬起来奋力追赶许大头,终于在第五圈的后半程超过了他,第一个到达终点;想炫耀一下的许大头,落后了十几米。
大家给寿海鼓掌,荆小艾还采了一把野花送给他,许大头像斗败的公鸡,筋疲力尽的往地上一坐,气狠狠地说:“在竹林边,真该打断他一条腿,比让他吃粪好!”
他的朋友刘二吾说:“你把他腿打断了,他怎么当兵啊?还是你赢了,再过些日子,他要去当兵了,他能跑得比子弹还快。”
许大头转怒为喜,高兴地说:“对,对!让敌人踏着他的尸体过去,我们就等着他的死讯,他家就等着收尸吧!”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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