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上午,天上布满大块大块的乌云,看不到飞鸟。地上的麦子还没全熟,半青半黄,在风中战栗摇摆着。有几只布谷鸟,在麦田里边走边叫,提醒人们快要收麦子了,提醒人们要晓得,人间何处不巉岩。
王燕提个篮子上街买菜,走到后街跟大街的交界处,听得夹道里有人低声叫她,转头向叫声处看,靠墙站着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,穿着黑布大襟衣服,头脸被一块黑色大头巾包着,阳光下,看不清是谁,到像一头营养不良的黑熊。
王燕上前仔细看,那女人扯下头巾说:“寿海娘,我是金秀。”说完,她拉着王燕的手进了两墙间的夹道,往里走了十几步才停下。
王燕惊喜地问:“你回来了,二奋和书兰呢?”
詹金秀脸上掠过一片阴云,悲痛地说:“书兰死了。”
王燕吃了一惊,抓住她粗糙的手问:“怎么死的?生什么病?”
詹金秀含泪讲了经过,她和吴二奋带着书兰逃到苏州,二奋在一家棺材铺做工,她在一个老板家当佣人。
有一次上街买菜,书兰跟在后面,看到一个皮球滚到路中央,书兰跑过去捡球,被疾驰而来的汽车撞倒,当场头破血流没了气息,书兰死后,主人家说她身有晦气,辞退了她。
棺材铺经营得也不好,国军订做的一批棺材,提货后却迟迟不给钱,铺子破产倒闭。二奋没了工作,二人在苏州没法生活,就回来了。他们不敢回家,在吕城租了一间房生活,她在王县长父母家当佣人,二奋在吕城街上跟人做木匠,打些零工挣口饭吃。
“我想回家看看书海,又怕明孝杀我,我想让你把书海带到这儿来,让我看看,我挺想他。”詹金秀有些急切地说。
王燕痛心不已地说:“你也不用怕明孝了,他死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死的?”詹金秀有些吃惊,瞪大了眼睛。
“去年11月底的一天下午,张队长来找我,说他们有一个行动,要从金坛东门仓库弄些枪支弹药,想找几个可靠的民工帮着搬运,明孝机智勇敢有力气,想找他帮忙。我知道他们的行动肯定有危险,就说,明孝胳膊被蟒蛇咬伤了,搬东西可能不行。谁知道明孝很实诚,他挥挥胳膊说,蟒蛇咬伤的地方早就好了,我能去,他这么一说,我就没法拦了。
过了两天,也是烧夜饭的时候,张队长派人来叫明孝,他可能也知道有危险,担心回不来,和我说他要是回不来,田里没干完的农活,就叫书海干。说我人好,书海能干,问我同意不同意让书海来家里当长工。我说我当然同意,书海是个好小伙子,今后就让书海来家里干活,不要让他到陈官塘伍成昆家去做长工了。
他还说强扭的瓜不甜,愿意把你让给二奋,要是我看见你,就叫你和二奋回来,他不会杀你们,你们想结婚就结婚。
我说我知道了,嘱咐他要小心,注意安全,脑子放机灵点,情况不对就赶快跑。他四、五点钟走的,晚上没回来,第二天也没回来,第三天上午,张队长派人来告诉我说,明孝牺牲了。”
“怎么牺牲的?”詹金秀难过地问。
“那人说,游击队袭击的是金坛县保安大队在东门外的仓库,搞到了三挺机枪,五十多支步枪,还有四箱手榴弹和四箱子弹。从仓库出来,他们就分开走了,明孝扛着一箱手榴弹,走到五里村时,被保安队的人追上了。敌人向他开枪,他就打开了箱子,拿出手榴弹向敌人扔去,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扔手榴弹了。他扔了五、六个手榴弹,炸死了七、八个敌人,自己也中了好几枪倒在地上,鲜血直流。后来敌人围上来的时候,他又拉响了一颗手榴弹,不知道是没力气扔出去,还是不想被敌人抓去活受罪,手榴弹在手上爆炸,他和敌人同归于尽了,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。他老说要变成火,真变成火了。”/
“变成火干什么?说什么疯话。”詹金秀觉得不可思议。
“他是要变成火烧死敌人,想想明孝真是勇敢,真是了不起!我很伤心很难过,让寿海书海去找尸体,也没找到,有人说是被敌人扔河里了,真是可怜。”
詹金秀虽然不想和明孝过了,听了他的死讯还是黯然神伤,她也忘不了明孝对她的好,她哀伤地说:“说心里话,明孝是个好人,他就是爱管闲事,谁叫他帮忙他都不推。我跟二奋走了,他也自卑伤心,他也是要面子的人,想做点事证明自己的能耐,是我害死了他。”
王燕没有说话,她知道说什么也无济于事,说什么明孝也活不过来,詹金秀能够知错和自责就行了。
詹金秀跟王燕买了菜,帮她提着篮子一起回到何家庄。见了长高长得健壮的书海,很是欣慰,留下一些钱,便要回吕城。跟王燕告辞时,见她心事重重的,便问有什么伤脑筋的事,王燕把让寿海当兵的事说了,詹金秀说:“王县长虽然贪财,但人还孝顺,我和他父母说说,让他父母跟王县长说说。”
“死马当活马医,也只能试试。”
王燕到楼上拿了二十块大洋给詹金秀带上,说:“皇塘有个顺口溜:‘王县长,名公常,嘴巴大,吃八方’。孝归孝,情归情,贪财的人得了财,办事才爽快。”
詹金秀不想拿钱,她说:“给了钱,要是办不成,钱不是白送了吗?”
“白送就白送吧,送了钱心里踏实点。”
詹金秀接过钱袋说:“好吧,我尽力。”
“征兵的除了何家庄的蒋寿海,还有施家村的施根福,你要说两个人,蒋寿海和施根福。”
“一下说两个人,怕不好办,施根福就算了。”
“不行,必须说两个人,寿海不去当兵,施根福也不能去。”
“好吧,你真重情义。”
王燕把詹金秀送出门,看她走上了去丁桥的大路,才转身回家,心里祈祷着:菩萨保佑,菩萨保佑,别让寿海和施根福去当兵。
这天下午,一年级学生上体育课,二年级学生上劳动课,大操场西边是菜园子,学生劳动课干的活是给黄芽菜除草和浇粪。寿海挑来一担粪搁在菜地洼沟里,端着粪勺盛粪浇菜,一勺粪浇四棵黄芽菜,浇在菜的根部,空气中飘荡着尿粪的臭味。
太阳偏西,天空中燃出片片彩霞,有紫色与白色、淡青色和橙红色,阳光从云缝中照到绿色的菜叶上,照在荆小艾红扑扑的脸上,她手握锄头,边除草边对寿海说:“让你娘去找找乡长,出点钱换个人,你还真去当兵?”
“我娘找过乡长了,也送了钱,不知道行不行,乡长说是县长点名,让我和施根福去。”
“县长哪认得你和施根福是谁呀?都是许大头在里边捣的鬼,他往上边告状,说你俩破坏党组织发展,王县长偏听偏信,用服兵役来惩治你们。要不,我去趟南京,让我爸帮忙找找人吧?”
“县官不如现管,不是直接管王县长的人,说了也没用。当丘八也不怕,碰到解放军,就朝天开枪,有机会就跑过去,国民党已是日落西山,败局已定了。”
在边上一垅给菜浇粪的许大头听到了,气势汹汹地说:“说什么呢?有本事声音再大一点。”
“你想听,想给县里报告啊,我不怕!”
“你有种就再说一遍,我向县党部一报告,你小子就得去吃牢饭。”
“哈哈!有其父必有其子,老鼠的儿子真的会打洞,无师自通。”寿海笑道。
许大头眼睛瞪得老大,凶相毕露地说:“你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!你爸抽鸦片嫖女人死的,我爸是烈士!”
“货真价实的一个汉奸,还好意思说是烈士!”寿海一针见血地说。
“独眼龙!你敢胡说!”许大头气急败坏地吼着。
寿海很忌讳别人骂他独眼龙,过去都忍了,此时许大头又朝自己的伤口上撒盐,新仇旧恨让寿海忍无可忍了,他端起一勺粪泼向许大头,正好泼了他一头一脸,报了自己竹林前的一箭之仇。
许大头晃晃头,抖抖满头的粪水,也舀了一勺粪,向寿海冲过来;寿海喊小艾躲开,自己冲上去夺粪勺,许大头松开手,一拳向寿海的脑门打来,寿海头一偏,扔掉粪勺,顺手抓住对方的衣领,手一拉脚一踢,许大头倒在地上,压倒了好几颗黄芽菜。寿海骑到许大头身上,像武松打虎一样,拳头雨点般的砸在他的头上身上,连打了二三十拳;许大头的几个狐朋狗友想上前帮忙,施根福怒目圆睁,大声说:“一个对一个,谁也不许帮!”
那几个人见寿海的四个亲戚都过来了,不敢上前,许大头见没人帮他,开始求饶:“我以后不骂你了,好不好?”
“你骂我就打!”
“保证不骂。”
寿海这才起身,用脚踢了一下他的胯,恨恨地说:“老子忍着让着你,只当是被疯狗咬,老虎不发威,你还以为是病猫!以后再骂我,骂一次,我打你一次!”
晚上天空阴云密布,风呼呼的吹着,不久便下起了大雨;雨打在屋顶树上啪啦啦响,流水哗哗往低处流去。
王燕听着风声雨声,心头如压了一块巨石,喘不过气来;再过几天,两个孩子就要去当兵了,这一走,不知去向何方?不知还能不能回来?她越想越伤心,泪水如雨水般流着。
早上起来,天空中还有些冷漠的斜风细雨,在外面的农民戴竹笠穿蓑衣,劳作于烟雨朦胧中。
王燕上码头时,看到河边有许多凋敝残败的落叶青草,不由得黯然神伤,有些草和叶没有走完春夏秋,一场狂风暴雨,就把它们推到了生命的尽头。
早饭以后,雨停了,风大了,云团随风飘动,空气中没用任何杂质,只有淡淡的花草味。云团消散后,天色开始放晴,太阳时而现身,照在湿地上,热气升腾,很是闷热。西南风从菜地飘过钻入教室,带着泥土味和粪肥的臭气,老师让学生关上了门窗。
第二节课下课,伍乡长到学校来了,他先去了校长室,后来又到教室把寿海叫到门外,微笑着说:“回去告诉你娘,你和施根福不用去当兵了,我去县里找王县长,为你们据理力争,王县长已经同意把你们两人从新兵的名单中去掉了,让她放心吧。”
寿海大喜,施根福大喜,荆小艾也高兴地说:“真是老天有眼!”只有许大头听后一言不发,呆若木鸡,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,让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。
下午放学,寿海第一个冲出教室,像那天长跑一样,一口气跑回家,向母亲报告喜讯。
王燕正在灶间做饭,听了也眉开眼笑说:“真是喜讯,这个伍乡长也会抢功,我猜他见了王县长,,连屁都不敢放一个,是我托金秀带去的二十块大洋的功劳,真是有钱买得官推磨。”
寿海笑着说:“王县长,名公常,嘴巴大,吃八方,一点不错!给了钱好商量。”
转眼到了腊月十五,学校放假了,住在王燕家的四个中学生都回家过年了。
寿海帮母亲做家务,干过年要做的事,二十三送灶,灶台上要贴新的灶马,两旁要贴对联,王燕说:“以前家里和村上有些人家的大小对联都是我写,你是中学生,文化比我高,以后你写,我不写了。”
“我的字没娘写得好。”
“那就照着字帖多练练。”
“我不知道写什么?”
“都是吉利话,看看人家灶上门上怎么写的。”
寿海拿出笔墨砚台,磨好墨,裁好红纸,拿起笔蘸好墨,低头弯腰,先写了灶马旁的对联:上天言好事,下界保平安。接着写大门上的对联:天增岁月人增寿,春满乾坤福满门,横联:耕读传家。
送灶时,灶台上放赤豆及寸草七八根,点烛焚香跪拜;然后,王燕一面抛撒寸草和赤豆,一面嘴里说:“囤囤满,仓仓满,一年四季全盆满,尖头老鼠跑出去,弯角牯牛牵进来。”
村上人家年三十掸尘,王燕家年三十上午有人来拜早年,中午要敬祖宗,掸尘便早一天,房子大,母子二人加上书海,三人忙了一天,才把楼上楼下打扫得干干净净。
除夕晚上吃年夜饭,王燕坐上席,身旁板凳上蹲着胖乎乎的狸斑猫,左侧坐着寿海,对面放着一只碗一双筷子,那是寿凤的。王燕相信女儿活着,每年吃年夜饭,给她准备一副碗筷,吃时,往她碗里夹些菜。
年夜饭有鸡鸭鱼肉等荤菜,素菜有炒青菜,表示亲亲热热;还有水芹菜,表示干净勤快。
晚饭后,书海把水缸挑满后回家。王燕把灶膛灰出空,表示“穷灶膛、富水缸”,有防火于未然之意。
关门睡觉前,寿海将冬青松柏枝插屋檐下,取长青之意;窗户上挂几根芝麻秆,有节节高之寓意。
上床后,王燕听着外面的鞭炮声,拧起了眉毛,湿润了眼睛,唉声叹气,好半天睡不着。人逢佳节倍思亲,她又想起了女儿,十几年了,女儿要是活着,该是大姑娘了。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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