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百一十 洪家瑞兆(1 / 1)

长天万里 洪起 2395 字 7个月前

1948年秋天,吴塘中学复校后第一届初中生毕业了。

寿海19岁,上门提亲说媒的不少,让王燕看上的有三个姑娘。一个是荆校长介绍的荆小艾。一个是媒人介绍的黄泥坝村的荆秋露,比寿海低一年级,家境好长相也好。另一个是娘家大姑姑介绍的洪瑞兆,她是大姑姑婆家侄女的女儿,家在皇塘街东南三里的元家村,家境一般,只念了三年小学,她比寿海大一岁,个子比荆秋露和荆小艾都高。

寿海喜欢同学荆小艾,大姑姑极力推荐洪瑞兆,王燕觉得论家境和文化,瑞兆都不如荆秋露和荆小艾,但有身高优点,王燕有点举棋不定。

不久前,王燕回石墩头村,碰到大姑姑,两人又说起寿海婚事,大姑姑对王燕说:“结对一门亲,兴旺三代人,娶错一个人,祸害三代人,娶媳妇是家里的头等大事。”

王燕笑着说:“讲门当户对,洪家差点。荆秋露和荆小艾两家比洪家富,两个人都是中学生。”

大姑姑摇摇头说:“娶媳妇不能只看家产,要看人。买豆腐选边,娶媳妇选三:孝顺、勤俭、聪明,这三样,瑞兆样样都好,她个子还高,这个是遗传的。”

大姑姑接着以实例夸瑞兆聪明:“我河下村婆家是个大家族,四代同堂,好几十口人。过年时,我侄女玉秀带瑞兆回河下拜年,玉秀与长辈平辈打招呼,四岁的瑞兆不用教,玉秀叫一个,她跟着叫一个,玉秀叫哥哥,她叫舅舅,玉秀叫姑姑,她叫姑婆婆,没有一个叫错的。”

“有一次家里敬祖宗烧香时,香炉泥灰板结,几个大人插断了十几支香,一支香也插不进去,大家着急,谁也没办法。瑞兆说,把灰土倒出来,先放香后放灰土,她舅舅按她说的做,一下子就成了,你说她脑子灵不灵?”

“玉秀病重,瑞兆家找了道士在家做道场,一个新四军地下联络员被东洋鬼子发现追捕,逃到瑞兆家,大家都没主意,瑞兆让那人穿上她爹的蓝布长衫,装成她爹,救了那人一命。”

“瑞兆父亲是私塾先生,教了一辈子书,瑞兆的三姨玉梅师范学校毕业,在无锡一个小学当教师,她说瑞兆聪明伶俐,念私塾可惜了,应该到城里接收正规的教育。三姨把瑞兆接到无锡念小学,四个班,一百多个学生,瑞兆连续三年都是第一名。”

大姑姑眉飞色舞夸奖瑞兆,让王燕不由得心生喜爱,心里的天平开始向瑞兆这边倾斜。

元家村和何家庄一样名不副实,没有一户姓元,让人感叹岁月像魔术师,把全村十几户元姓人家都变没了。过了若干年,又一下子变出了十几户姓洪的人家。同枝有荣枯,这十几户姓洪的人家,也是富的富,穷的穷。

村子四面环水,东南一个土坝进去,瑞兆家在村子中间,三间普通的砖瓦房,为了省料,青砖不是扁砌,而是开斗立砌,中间空档填上土和碎砖瓦。柱梁的木头也不粗,椽子上没有铺网砖,而是直接将瓦搁在两根椽子上,为了省瓦,瓦间的重叠不到一寸,有些地方都可见屋外的光亮。那三间房的面积和质量,与王燕家三间磨屋差不多。

雨下大了,屋里有些地方便漏水,地面可见一个个水滴滴出的小泥坑,如一张硕大的麻脸。堂屋中间有半堵横墙,后面是灶间,前面是陈旧的八仙桌和几张板凳。东屋是瑞兆爹娘的房间,病重的母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,虚弱得下不了床,只能躺在床上睁着眼,喘着气。/

她是个勤劳要强的女人,一直想通过勤俭节约辛苦劳作发家致富,她常说:“人要富,两头乌,人要穷,两头红。”

她生病之前,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,不到天黑得看不清路,绝不回家,没有一天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,村上人说她:跌个跟头也要抓把泥。

十二岁的瑞兆从无锡辍学回家,母亲既高兴又难过,高兴的是三年不见,女儿长高了,洗衣做饭、缝缝补补、种麦割稻、养猪喂羊,什么都能干;难过的是丈夫在邻村当私塾先生,不懂社交和生活的艺术,除了教书,什么也不会,家里是什么也不管。瑞兆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还小,一家的生活重担都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,耽误了她上学的大好前程。

“瑞兆,你过来坐坐。”母亲用干瘦如柴的手拍拍床沿,瑞兆把手中的黄瓷盆放在靠窗的桌子上,坐到床边。母亲瘦得皮包骨,脸色蜡黄,冰凉的手抓住女儿稚嫩温暖的小手,内疚地说:“我这个不争气的身子啊,让你受苦了,书也念不成了,你三姨说你是念书的材料,她还要供你上大学呢,是我拖累你了”母亲说着,不住的长吁短叹。

“跟着爹也能念书,等娘病好了,我还能去无锡念书。”

“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,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增寿和你爹,你爹除了教书,什么也不会。增寿今年才四岁,要是没了娘,可怜呢。”母亲眼里含泪,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疼痛的腹部。

“娘的病会好的,你不要想太多了,你还要看着弟弟娶媳妇呢。”

母亲凄苦地笑笑,眼睛里含着泪花,十二岁的孩子,是一棵正在生长的小树,就要为别人遮风挡雨了,瑞兆命苦啊。

“娘,你歇着,我去给你做葱花饼吃,我跟三姨娘学的。”

“多做点,大家都吃。”母亲松开女儿的手,叮嘱着。

瑞兆拿起桌上的黄瓷盆,到床后的面缸里,盛了面粉端到厨房,用温水把面和得软软的,然后拿一个盖帘盖在上面,放在方凳上,让面慢慢饧着,那娴熟的架势,仿佛在娘胎里就干过。

她走到堂屋,把两块烧黑的长砖靠墙立着,搁上熬药砂锅,又到羊圈抱来一捧豆箕点上火,开始给母亲煎药。豆箕点着后,冒出缕缕青烟,发出啪啪的声响。她轻轻转动手中的豆萁,让火燃烧起来,烟就慢慢少了,她嘴里背诵着:煮豆燃豆箕,豆在釜中泣,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

躺在床上的母亲听到了,知道女儿另有感慨,她有气无力地说:“过去的事不要想了,都是一家人,一笔写不出两个洪字。”

瑞兆七岁的时候,除了照看四岁的妹妹瑞秀,还要每天割一大篮子草,喂家里的两只羊和五只兔子,割一大篮子青草要一个多时辰,特别是雨少干旱时,草长得慢,花费的时间更多。

有一次,她到村西棒槌河中间的棒槌滩上去割青草,发现这里的草嫩而且茂密,一镰刀下去割一大把,十几分钟就割满一大篮子。她非常高兴,第二天她再去棒槌滩,发现昨天割过的地方,又是青草一片,很快又割满一大篮子。

半个多月后,引起了瑞兆堂伯的注意,他发现瑞兆挎着空篮子出去,总是时间不长就回来了,胳膊上挎着一大篮青草。

堂伯是个心胸狭窄自私自利,只能自己发财得意,见不得别人好的人,看到瑞兆家有好事,他就嫉恨,看到瑞兆家有好东西,就想方设法据为己有,把损人利己当成理所应当的事。他家也养了两只羊和五只兔子,老婆和两个女儿一起出去割草,羊还是时常饿得咩咩叫,他心里烦。

一天下午,堂伯见瑞兆从自家门前经过,臂弯里又挎着一大篮青草,便问:“瑞兆,你都去哪里割草啊?”

瑞兆如实相告,爱占便宜的堂伯听了,便让两个女儿也去棒槌滩割草,也是时间不长就回来了,胳膊上都挎着一大篮青草。

割了十几天后,大女儿说那地方的草真是长得快,割后一两天就长得和原来一样了。

他想,那地下肯定是有宝贝,就带着钉耙铁锹去挖,挖了三四尺深时,挖到七八块石头,他便挑回家,埋在屋后菜地下面,在上面铺上从棒槌摊铲来的草皮,在草地周围砌了围墙。他看着荒了的棒槌滩,心里很高兴,瑞兆再也不能一会儿就割一篮子草了。草在他家后门外,他家割草方便了,神奇的青草成了他一家的了,他家可以多养些兔多养些羊,他家可以快快发财了。

他怀着快快发财的梦想,天天去看新草地,可是移植的草长得不好,如瘌痢头的头发,东一块西一块,稀稀拉拉的,移植的草也长得不快,割后半月也长不长。

堂伯损人不利己之举,让邻居倒了霉,瑞兆割草变得麻烦了,要找到一处水草丰茂之地很难,割一篮草,要走好多路,花好长时间,常累得腰酸背痛。

三姨带瑞兆到无锡念书,堂伯也嫉妒,对瑞兆父亲说:“宝庚,你是先生,女儿跟你上学就行了,去什么无锡呀?”

“她三姨说她聪明,城里学校学的东西多,还想让她念大学呢。”

“女儿将来是人家的人,念那么多书干什么,不如在家,还能帮帮她娘的忙。”

瑞兆的父母没有听他的话,还是让三姨把女儿带去无锡念书了。

母亲生病以后,瑞兆辍学回家,堂伯很高兴,幸灾乐祸地说:“不听我的劝,吃苦头了吧?瑞兆在家帮忙干活,她娘就没那么苦,也不会得病。”

瑞兆煎好药,把带余火的豆箕用鞋底踩灭,看看成灰的豆箕,心想,人和人真不一样,堂伯是人,泰伯也是人,为人大不一样。她在无锡,去了“三以天下让”的泰伯庙,觉得泰伯真是品德高尚,他为兄弟和睦,把王位让给三弟季历,携二弟离开家乡,几经周折,来到江南荆蛮之地生产生活。

她把药汁倒入碗中,药汤冒着热气,散发出浓浓的中药气味,她把药端到母亲床前,放在小方凳上,然后系上围裙,开始做葱花饼。

饧好的面在面板上被揪成一个个面团,压成一个个面饼,撒上盐和葱花,重新卷起,按薄放在烧热的油锅里,伴着滋滋的声响,青葱和面饼的香味盖过了中药苦涩的味道。

七岁的瑞安和四岁的增寿闻到香味跑来,手扒在灶沿上,看锅里的饼,舌头不时伸出,舔舔流口水的嘴唇,增寿拉拉瑞兆的衣襟问:“大姐,好了没有?我要吃饼。”

红红脸庞上淌着汗的瑞兆说:“等会儿,还没好呢,做好了你和娘先吃。”

“好!好!”增寿拍着手蹦跳,他个子太矮,跳起来也只看到铁锅的边,看不到锅里的葱花饼。

母亲在床上躺了八个月,吃了多少汤药,瑞兆都记不清了,煎药的两块砖都变了颜色,药锅旁的白墙变成了黑色,如泼了一大块墨;烧掉的豆箕,一个人都挑不动,但母亲的病没有好起来,而是越来越重。

病急乱投医,瑞兆父亲听人说茅山道士有本事,花钱托人请茅山道士来做道场,吹吹打打了三天,期待妻子的病能转危为安,出现奇迹。

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,意味着天气渐渐变暖,万物开始复苏。但今年的春天却姗姗来迟,元家村周围还有冰雪,树草还没什么绿色,和冬天差别不大。冷归冷,迎春的习俗依旧,有村上人鞭打迎春耕的泥牛,有人家门口挂起迎春风的旗幡,好多人家屋里飘出春饼的香味。按传统习俗,这一天吃春饼可以吉祥如意,消灾避难;吃萝卜,可以治病消除春困。

瑞兆寄希望于老习俗能让母亲的病妙手回春,她一早上街买新鲜萝卜,回家后就动手做春饼。香喷喷的春饼和水灵灵的萝卜片,放在盘中端到床头,母亲看了看,一口也吃不小,瑞兆看着骨瘦如柴的母亲心如刀割。

临死之际,母亲唯一信赖的人是瑞兆,放心不下的是家中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,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,说话声音很微弱,瑞兆跪在床头,还是听清了:“我不放心你爹和增寿,你是老大,你能干,只能辛苦你了,你要照顾好他们。”母亲断断续续的说了这些话,眼闭上了。

瑞兆含泪答应:“娘,放心吧,我一定照顾好爹和弟弟,我什么都能做。”

一会儿,母亲又回光返照,慢慢睁开眼,暗淡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不无遗憾地咕噜了一句:“你要……生为男人……就……就好了。”话说完,眼睛闭上,永远地闭上了,瑞兆不明白母亲最后这句话的意思,父亲也不明白,不知是担心一个儿子太少太小,还是怕最能干的女儿有一天要出嫁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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